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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未

惊天动地的砸门声,伴以惊天动地的叫喊:

“治国,治国,我是老陆!”

不报家门我也知道是他。不光我知道。连街坊邻居都知道那个陆师傅又来了。质彬彬的汪大夫怎么交了这么个朋友?他每回来都带着一身雷电,不论白天晚上,敲门如擂鼓,大呼小叫的喧哗,像房子着了火,像有人要跳楼,像“**”的打砸抢!现在的房子极不隔音,搅得四邻不安。刚开始的时候邻居们都开门探头,不知我出了什么事。搞得我很不好意思,待他走了之后向邻居们表示几句歉意。但每次他的到来总能给我一些新鲜的快乐,听到一些在我的生活圈子里不容易听到的奇闻逸事。今天他想必听说我病了,赶紧来看我,到底是老朋友……

“治国,睡着了?”

我感动归感动,身子却极不情愿地溜下床,再不开门,门就要被他砸散了。据说小偷来行窃时总是先敲门,里面无人应声,无人开门,证明主人确实不在,才好放心大胆地撬锁破门而入。因此有谁家的门久敲不开,邻居们会出来关照一下。果真是小偷也就不敢再动手,装出一副找人不遇的样子怏怏而去。陆玉河把我的邻居都搞疲沓了,即使真有小偷来,邻居也不会再探头了。我心里老大不高兴,大声阻止他砸门:

“等等!”

他紧堵着门口,黑糊糊像多了一面影背墙。

“我的大夫,你干什么了,这么半天才开门?”他火气还很大,倒有权埋怨我。看来他并不知道我生病。我真的病了吗?我得了什么病?他不知道是最好不过,我什么也别提。老陆躬着腰,肩上背着个大麻袋,鼓鼓囊囊,有人头露在外边。

我吓了一跳:“这是谁?”

“你快给看看吧,”陆玉河进屋来放下麻袋,那脑袋晃了几晃,从麻袋里挣扎着钻出一个肥头胖脑、痴呆痴笨的小伙子,一身脏稀稀说黑不黑说灰不灰的棉衣服,上面挂满了能够挂上去的各种脏东西,像垃圾桶翻了个个儿。他一点都不觉狼狈,对我的惊讶也无任何反应,反咧开嘴嘻嘻笑了,口水顺势而下。眼珠上翻,比动物的眼睛还简单,还难看。陆玉河亲近地拍拍他的脑袋,“傻小子,你活了?可真吓了我一跳!”

“嘻嘻。”“饿吗?”

“饿、饿。”

“治国,你有吃的吗?”

门外有人答话:“我有。”

“老郭,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在这儿站了老半天了。”郭颢把一个面包递给陆玉河。

陆玉河把它塞到傻子手里:

“走吧,认识家吗?”

“嘻、嘻。”傻子啃着面包歪歪斜斜地走了。

我请他们二位到里屋坐。陆玉河要迫不及待地讲清他的来意:

“我们队上那几个坏小子在早晨一上班就把傻子装进麻袋,还用铅丝把麻袋口系上了。他们闹完了就忘了。一直到下午有人去房拿东西看见麻袋才想起这回事,打开麻袋一看傻子断气了,我一摸他身上还热乎,就赶紧背上他来找你。”

“你怎么知道我在家里?”

“我先到医院你不在,就往家里奔。我一边跑还一边寻思,如果到家里还找不到你,那就说明傻子命该归阴。想不到一见到你,还没动手治就把他吓活了。汪老弟真是神仙人物。”

“是你在背上把他颠活的,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断气!”一直默默无声的郭颢也来凑趣:“我从六号桥食品店买了面包出来,看见陆师傅背着大麻袋健步如飞。我感到新鲜,便尾随其后,以为是给汪大夫送什么好吃的东西来了。真好功夫,背着个大活人居然让我这空着手的还追不上!”

“郭工,你是湿衣不乱步的秀才,怎么能跟我这粗人比!”

粗看陆玉河,风霜的雕蚀很重,皱纹深刻,皮肤粗糙,仔细端详就会发觉他很年轻,完全不像五十岁的人,生命力强盛,脸上那山形线似的褶纹实在漂亮,蕴蓄着成熟的力量。相比之下,年轻好多岁且春风得意的郭颢窄额头光光的,皮肤泛黄,衣冠楚楚。离近了细瞧却比陆玉河苍老,生机衰弱。幸好平军中午来为我烧了两壶开水,我为他们沏上茶。

“要是真把傻子憋死,你这当队长的怎么交待!”傻子也是生命,郭颢惊奇他的工人们没事干竟开这样的玩笑。

他们很有兴趣地谈论那个傻小子,人比动物更残酷的地方就是喜欢拿有毛病的同类寻开心。郭颢也许是在找话说,看我烧水沏茶出出进进,不愿冷淡陆师傅。我不大相信他刚才说的话,这位建筑设计院富有才华的工程师像我一样忙,没有闲心和闲工夫在大街上看热闹。他找我也许有什么事情。我们关系很深,却很少见面,一见面不用一句虚词就可谈得很投缘、很深刻。我同他的关系跟我同老陆的关系无法相比,不是一种性质。其实,我们相识的时间不算长,只因为他的夫人沈丹实是我的同事才彼此相识,平时也很少来往,但彼此相知甚厚。

“现在这些年轻人,见了傻子要不戏弄个够,就浑身痒痒得难受。他也有一样儿不傻,就是老想要女人。你们说怪不怪?他对女人的事倒知道不少。”

我想起中性的表大爷周如清,小的时候也是这种准见了都禁不住要拿他耍笑一番的角色。正常人要不耍笑他仿佛是一种罪过。

陆玉河是老江湖,无论在什么场合也不会冷淡自己,更不让别人冷淡自己或嫌弃自己。端起眼前那杯滚热的茶水,稀溜稀溜眨眼工夫下去大半杯:

“我不影响你们谈正事,喝完这杯茶,抽完这根烟我就走。”

我笑了:“沉住气,别把上膛烫坏了!”

用暖壶再把他的茶杯斟满。他也没有拒绝,显然是口渴了:

“别人不知道我的嘴是怎么一回事,情有可原,你还不了解老哥吗?别说是一杯热茶,我打赌吃过一斤热饺子。锅烧得滚开,从锅里捞一个我吃一个,而且是嚼烂了往下咽。一斤饺子下肚舒舒服服,什么事也没有。另一个打赌的用热饺子蘸凉水,囫囵个往下吞,下得痛快,到胃里可开了锅,活活给烫死了!”

“你是铁嘴钢牙铜舌头!”

他的故事都有点玄。他吃东西的痛快劲我是见过的,不论好吃的难吃的到他嘴里都格外香甜,令人馋诞欲滴。他连喝凉水看上去也是有滋有味,就像他活得有滋有味、乐乐呵呵一样。他把烟头丢进煤炉子,扬脖喝干了杯子里的水,嘴里嚼着茶叶走了。像来的时候一样急,一样突然。不从后边仔细看,发觉不了他腿有毛病。

“真是痛快人,活得简单而快乐!”郭颢发出奇怪的感叹。房间里没有外人,不必出于礼貌做出某种样子应酬。他神色灰暗,眼睛淡然无光,窄而长的脸愈发像一条刀背。“治国,在陆师傅面前,你还有知识分子的优越感吗?”

“他教过我气功……你自己怎么啦?碰上不顺心的事啦?”

“还用碰吗,根本就没有顺心的事!”

一个人在生活中不可能什么都得到,他太贪心,所以快乐就少。和他相比我算结实的了,他不喜欢别人跟他谈病,谈身体。他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卷纸,顺势脱掉大衣放到**。

打开纸卷是两张图:“你喜欢哪一个?”

“这是什么?雕塑?”我第一眼的感觉是喜欢那个怪异的东西,它令我骇然、愕然,通过视线的导索轰击我的智慧和感情。横看竖看它什么都不像,你心里想什么横看竖看它就像什么。忽而像两个巨大的缺筋少肉的头重脚轻的“人”字,绞缠在一起,粗头笨脑直撞霄汉。再仔细看又不像“人”字,倒象一对活生生的男女,似极度愤怒、极度痛苦,也许是非常安详、无比快乐。天压下来,地托起来,如闪电,似大火……鬼知道它是什么?但我还是喜欢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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