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不散,白日灰沉。 西殿外,路驰亲自守在门外。 殿内昏黑,谢氏掌亮烛火。 昏黄的烛光,映在谢氏绝丽的面容上,一半阴郁一半明丽。岁月对她尤为宽容,美貌尚未衰败。 萧莫言依旧被五花大绑,颓废席地而坐。仰首望着母妃,熟悉又疏离的面庞。抿动干涩的唇瓣,终是闭上眼眸似有赌气沉默不语。 谢氏俯身蹲在儿子面前,伸手想要抚摸朝思暮想的脸庞。 萧莫言感到面颊一暖,眼皮不抬嫌恶道:“别碰我。” 谢氏闻言,立时梨花带雨,哽咽道:“殿下,儿啊,母妃是为了你好。” 失去心爱之人,那种撕心裂肺的心痛挥之不去。他痛苦不堪,悲笑道:“我定不会让母妃如愿,什么父王遗愿,与我何干。母妃,莫再劝我了,我心意已决。” 谢氏扬手将要落在一记耳光,终究下不去手,恨铁不成钢道:“殿下,人死不能复生,莫非你为了那个女人,当真要放弃储君之位,以及来日可期的皇位不成?” 绝望如潮袭来,他无力招架,眼眶通红,恨恨道:“母妃杀了她,诛的是儿的心,我不会原谅母妃,亦不会原谅自己的无能,连个喜欢的女子都保不住。” 谢氏抹干泪痕,绝丽容颜变得狰狞,凶狠道:“殿下,若真要殉情,母妃拦不住,那我们便一家三口,黄泉路上做个伴。” “以死相逼吗?儿不吃这套。什么天家富贵,儿不要。陛下生怕我不好掌控,将我关在宗正司与世隔绝。暗中将母妃接来皇宫,又用母妃病重的消息试探于我。今日若翛然死在别处,我尚不会联想到母妃身上。母妃知晓我为了她忤逆犯上,决计不会容她。” 谢氏无视儿子满腔的恨意,不知悔改道:“人,母妃已经杀了,你若想一命赔一命,母妃将自己这条命赔给她,只要你肯乖乖听话继续做这个太子……” “哈哈哈……”萧莫言凄凉大笑,嘲讽道:“若她不死,儿或许会为了母妃忍辱负重,继承大统。” 萧莫言忽然诡异冷笑:“母妃,你可知原本按照儿的计划,明日一早,儿便是这盛梁的新帝了,呵呵……” 谢氏错愕一瞬,向门外张望一眼,跪地低声急道:“你是说,你准备动手了?你莫不是为了让母妃后悔,故意这般说辞诓骗于母妃。” 萧莫言对上谢氏,焦灼不安的眼眸。恍惚一瞬满眼皆是阮翛然,置身熊熊烈火中的惨烈。 五脏六腑,肝肠寸断地扭动。痛得冷汗淋漓,倒吸一口凉气勉强吞声忍泪。 半晌,萧莫言切齿痛恨道:“何太医是我的人,原本今日一剂汤药,陛下定会龙驭宾天。是母妃,亲手打乱了儿子的计划。” 谢氏悔恨丛生,原本只当儿子为了女人鬼迷心窍。不顾帝位大业,方才当机立断亲自命人除掉阮翛然。顺道一箭双雕,栽赃嫁祸给与儿子素来不睦的贺皇贵妃。 她绝丽的容颜,仿若一刹被霜打蔫掉。她拔掉发上的银簪,抵在脖间。极力压着哭声,哀求逼迫道:“母妃求你了,继续按你的计划行事……” “够了。”萧莫言暴喝一声,惊得门外的路驰叩门询问:“王妃,殿下怎么了?” 谢氏慌忙隐了哭声,若无其事回道:“殿帅不必担忧,殿下无事。” 路驰半信半疑应了一声,不再多问。 谢氏附在萧莫言耳畔,心急如焚道:“来日何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殿下,求你最后一回,听母妃的话吧!” “吾心已殁,说何皆无所用。”萧莫言欲哭无泪,瞌上眼眸不愿再看谢氏一眼。 谢氏眼看儿子油盐不进,狠下心肠扬起银簪。动起真格,重重刺向自己大腿。不顾皮肉之痛,拔出又刺,不知疼似恶声恶气道:“千刀万剐,不足以解你心头之恨,母妃这便一命抵一命。” 萧莫言心如死灰,无动于衷仍旧闭目不语。鼻尖萦绕的血腥味,令他作呕窒息。 谢氏花容煞白,望着喷涌而出的血色染红裙摆。丢掉银簪,泣不成声道:“你好狠的心,当真想要母妃赔命与她……” “殿帅,送王妃出去。”萧莫言如同瞎子一般,闭目仰首怒吼。 路驰这次闻声入内,瞥见谢氏满手是血,慌张将人扶起。 谢氏呜呜咽咽,由着路驰将她搀扶出去。 少倾,四下僻静。 萧莫言这才睁开眼眸,双手被捆费力蜷缩双腿,将头埋在膝盖上。一息间,放任悲伤淹没心智。眼角泪水肆意淌流,仿若无助幼童般,嘴里喃喃:“阿姐,等等我……” 门外,暗云落雨。
冬雨凝霜落地成籽,星点零散云雾更浓。 寝殿内,龙床前独留长宁侯一人。 元德帝平躺斜目,严肃道:“长宁侯觉得,安郡王如何?” 长宁侯心知肚明,元德帝分明是问作为储君如何。 念着元德帝大病初醒,平和回道:“陛下若要一个傀儡,或许安郡王合适。倘使治国理政,恐怕安郡王不是这块料。” 元德帝愁云满面,又道:“那,林千帆呢?” 长宁侯再藏不住脾气,色崩急躁道:“若非林千帆,与太子争女人,事情亦不会弄到这般田地。陛下若想改立林千帆,老臣,头一个不答应。太子并无大错,轻易废黜岂非要动摇国本。” 元德帝烦恼道:“太子只顾儿女私情,连他母妃都劝不动。若是太子寻死自戕,总归要提前考虑下一个太子人选。” 长宁侯怒气冲冲道:“老臣看陛下,迫不及待想要废储。即便太子自戕,太子妃肚子里还有皇孙。轮也轮不到,林家那小子。” “太子妃腹中,是男是女尚未可知,若是女的……” 长宁侯闻此,更是暴躁道:“女子又如何,陛下难道忘了,陛下的母皇不一样是女帝。” 元德帝吃瘪,顾忌身子又不敢回怼,忍气吞声道:“朕明白了,再不提废储之事。只盼太子,莫要一心求死。” 长宁侯面色缓和,叹道:“先放太子回东宫吧,或许过几日想通了,也说不定。以防不测,老臣,这几日便在宫中陪着陛下,” 元德帝应好,长宁侯起身到殿外,命人去为太子松绑。 狂风吹开房门,寒气汹涌扑面而来。 “殿下。” 包明悟手臂上搭着墨狐大氅,出现在房门外。 望着啜泣不止的太子,冲上前为其解开绳索,又将大氅为其披上,哽咽道:“殿下,属下扶您回东宫。” 萧莫言双目低垂无神,失魂落魄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被包明悟扶起。 出了西殿,长宁侯在外侯着。 瞧着太子半死不活的模样,郑重向包明悟嘱咐道:“寸步不离守着,不准有任何差池。” 包明悟信誓旦旦道:“阿爷放心,孙儿绝不会让殿下有事。” 长宁侯摆摆手,唉声叹气:“去吧!” 包明悟颔首,扶着萧莫言慢慢离去。 乌云散去,天际清亮。 寒雨骤停,纷纷扬扬白雪降临。 雪势弥天,如柳絮纷飞。霎时铺天盖地,遍地白茫素色。 冰雪入眼,刺目醒神。 萧莫言恍若魂归入体,身躯一颤,目光呆滞不再。推开包明悟,发疯向前疾奔。 青石的宫道异常湿滑,他连摔不止。 跌了再爬,历经数次,每每不肯让包明悟搀扶。如同失语哑巴一般,只会摇首拒绝。 包明悟心疼不已,纵然是七尺之躯,禁不住潸然泪下。 “殿下,节哀……”包明悟开口相劝,如鲠在喉只说了一半。 设身处地一想,换做是颜子棠有事,他何以看开节哀。 他不再相劝,默默守在一旁。 无穷无尽的悲痛,令萧莫言的四肢百骸无法行动自如。 他趄趄趔趔,固执艰难向前。 良久,终于迈进东宫正门。 东宫正殿,白绸高挂。 秦荣迎过来,双眼通红哭腔喊了一声:“殿下……” 本想问为何好端端的人,说没便没了。见包明悟挥手阻止,想到太子定是悲痛欲绝将话咽下。 东宫一片死静四下无人,只有正殿门外一左一右两名太监。 包明悟吩咐亲卫,将其他嫔妾关在自己房中。这个时候,不想任何人烦扰太子哀思。 萧莫言眼神木然,行向正殿门口。 正殿正中,灵堂已然布好。 供桌上,瓜果贡品俱全。 炉中焚香吐烟,白色冥烛摇曳欲灭。 一口红木棺椁,静静摆放在供桌后。 萧莫言冲过去,伏在棺椁上哀绝落泪。 尸身被明黄锦缎覆盖,缎身上密密麻麻写着超度往生的符咒。 两侧摆放着随葬品,全是昔日阮翛然妆奁中的金银首饰。 萧莫言颤抖伸手,取出一支金簪。 包明悟一把夺过,恳求道:“殿下,不可自寻短见。” 萧莫言依
旧不言不语,低眸见那支青玉残簪,孤零零躺在尸首右侧。 再次探手入棺,拾起那支青玉簪。将自己发冠上的金簪拔下,扔进棺椁内。将青玉簪插上自己发髻上,泪流满面低泣不止。 多想伸手碰她,念起她被烧得体无完肤。满身疮痍定是万般疼痛,生怕碰疼了她。 纵有千言万语,斯人已逝何以诉肠。 萧莫言抬脚走向供桌前,挪开蒲团直接跪在冰冷生硬的地面上。 秦荣跪在一旁,往铜盆内焚烧纸钱,哭道:“阮内人,你放心,秦荣定会替你好好守着殿下。” 萧莫言目光发僵,直挺挺如雕像般跪在那里。 风雪肆虐,天地裹丧,哀悼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