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虽不在明面上支持林见音，但实则赞赏她的行事风格。当林见音提议开窑烧瓷，将那几千尊佛像瓷坯全都烧制出来时。祖父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祖父叫来林见音的大哥林见财，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这批瓷坯是砸是烧，还是卖给其他商人，都由林见财决策。 林见音心中想道，看来这个事情是稳了。 若祖父不愿烧制，直接拒绝便是。 绕这么一圈，就是责任外包，不想担责任。万一出了什么事情，那都是她大哥的直接过错，当然和祖父也有关系，只不过关系没那么大。如果要追责，祖父作为一个局外人，还能在各家之间周旋周旋，说些不伤感情的场面话。 大火烧瓷三天，冷却也要三天。林见音进不了瓷窑内部，只能在外面守着。 等待的这些天里，大哥总是欲言又止。 “阿音，你是全然不要姑娘家的名声了吗？” “此话何讲？” “就你这些日的言行，实在是坐实了外界所言的冥顽不灵，不服管教。”林见财苦口婆心道，“阿音，你是我阿妹，大哥了解你，但外人未必了解，你这样只会加深外人对你的误解。大哥不忍心看你这样。” 林见音没心没肺道：“无所谓的，大哥，我不在乎那些。” “可有人在乎，”林见财道，“若是郑县令家因此退了你与郑大公子的婚事，可如何是好？” 哦吼！ 谈及退婚，林见音眼眸一亮。 还有这好事呢。 她原本是蹲在地上玩弄花草，听到这话，一个弹跳起身，浑身冒着雀跃的劲儿，“若真能退婚，阿音求之不得。” 林见财低语：“蠢阿音。在汝南，若女子被退婚了，哪会有好人家的公子敢再求娶？” “不娶便不娶，”林见音笑得更开心了，“我还不想嫁呢！” 林见财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只是摇摇头，感叹阿音果然是年龄太小。“阿音，你该学着沉稳一些，不能永远像个孩子，你总归是要长大的，离开了林家，离开了汝南，外面的日子可没这么好过。” 外面的日子不好过，林见音是有感触的。譬如在京城的几个月，她遇到了一个黑心东家，就过得很惨，差点小命不保。 但是汝南是安全的。 她知道林家在汝南的地位，也知道自己在林家的位置，所以她才敢肆无忌惮，任性妄为。 林见音耸耸肩，站到大哥轮椅的后面，推着大哥前行，“阿音会长大的，不过阿音真心希望，可以永远依靠着大哥，依靠着爹和祖父。” “又说胡话，我们定都先你一步离开，哪能永远做你的依靠。” “阿音说可以就是可以，你们都长命百岁，哦，不，百岁不够，应是长命千千岁。” 落日余晖下，娇俏少女推着轮椅上的儒雅男子，渐行渐远，直到最后一抹身影也隐入树荫消失不见。 佛像烧制完成后，大哥捧了一尊观世音菩萨像给林见音。烧制的是观音坐像，高约一掌，圣洁纯净，色泽温润如白玉。 观之一眼，便不可移开目光。 观音曳地而坐，发梳螺髻，帛巾披肩，衣袂飘飘，袒胸配祥云形饰，左袖拂地，右手放于弯膝，神态安详。 久视之，似乎心神也得以宁静。 林见音屏住呼吸，将这尊观音像放置于提前准备的木匣中，并小心翼翼地双手护着木匣。 林家的白瓷，是整个汝南县最好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林见音自有记忆起，便在瓷窑跟着二叔学艺。因此对白瓷好坏有基本的评定标准，这一批烧制的观音像，可以称得上精品。 若不是定了亲，她本可以作为不嫁女，一直留在瓷窑跟着二叔学制瓷。凭她的天赋和悟性，说不定有朝一日可以取代二叔，成为新的汝南县制瓷大师。 可是世事无常，十二岁那年，一切都变了。 她非常突然地被定亲了。 定亲后，长辈便不让她进瓷窑了，转而送她学堂学习琴棋画。其实本意是将她培养成一位温良恭顺的富家小姐，日后嫁到郑家也能和郑大公子琴瑟和鸣，恩爱和睦。 可没想到，林见音到了学堂却自暴自弃，放飞自我，变成了不学无术，不听管教的废柴。 但林见音本人却觉得无所谓。 这是她和婚约抗衡的方式。既然林家为了颜面不方便退婚，那她就可劲儿造作，让孟家受不了了，主动退婚。 可是千算万算没算到，孟玉那个人是一根筋，说什

么都不退婚，这辈子认定她了。 这让林见音无比，无比苦恼。 林见音轻叹口气，收回思绪。 “大哥，”她眨巴着黑亮亮的眸子，询问道，“这批瓷器，是不是皆是这般好成色。” “十之八九如此。” “成品率呢？” “六成。” “那便足够了。”林见音高兴道，“大哥，等我好消息。” “阿音，”林见财担忧道，“你要去哪里？” “当然是去找那西域商人。”林见音笑道，“但凡是有眼睛的，见到这尊观音像，都会动心。我便大发慈悲，拿去叫那西域商人也瞧瞧。” “阿音，可是你……”大哥欲言又止。 林见音明白大哥的意思，“大哥，没什么好顾虑的，鬼差我已经送给欧阳询了。说先生念叨了两天，估计全县都知道了，你妹子我现在吉利得很。” “你什么时候找的说先生？” “两日前啊。” “可你这几日吃住皆在山里。” “哦，”林见音不甚在意，实话实说道，“我找了个帮手张朝月，他代我找的说先生。” 林见财也不知再问什么是好。 譬如问为什么找张朝月？ 又或者是问为什么张朝月愿意帮她？ 这些似乎都没什么意义。 话繁杂，聚到嘴边，合成了一句。 “万事小心，注意安全。” 林见音答道：“阿音有数的，那大哥我便走了，回见。” 西域商人落脚的客栈，店庆大酬宾，今天的第六十六位顾客，酒水食宿全免。 随着鞭炮锣鼓声响起。 第六十六位幸运顾客出现了。 林见音抱着木匣子，半只脚踏进门槛，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想捂着耳朵，可是怀中抱着木匣腾不出手。只能硬生生地随着鞭炮锣鼓声前行。 谢天谢地，片刻后，噼里啪啦的一切都不再响了。 林见音觉得耳朵都快不好使了。 她能感觉到店小二在耳边聒噪些什么，可具体聒噪些什么，她听不清。其实也不用听。 她知道，她就是这第六十六幸运顾客。 幸运吧！ 哈哈，她自己花钱买来的。 她扫了一眼，那位西域商人坐在二楼靠木廊的酒桌，正好奇地往她这里看。不止西域商人，店里的其他顾客，也都在看她。 当然得看她，她可是幸运顾客。 不看她的话，她这一出不是白演了吗。 想到打点客栈上下所花的钱，林见音不勉肉疼，她微微偏头，用只能两个人听到的声音问：“鞭炮也记我账上吗？” “那是自然了，顾客。” 林见音嘴唇动了动，从牙齿挤出几个字，“不知道少放些吗。铺张浪费。” “顾客您说笑了，”小二低声说，“您要找的西域商人在二楼。” “我看到了，引我过去。” “是。” 秘语结束。 小二高声道：“各位客官各位爷，这便是咱店今天的第六十六幸运顾客，县南制瓷世家林家的三小姐。林三小姐如今真是好气运，死而复生，又摆脱了鬼差大人，还成了本店的幸运顾客。哎，这位爷借过借过，小的给林三小姐安排个雅座。” 被小二借过的那位爷，就是西域商人。 林见音用友好的姿态，朝西域商人笑了笑，“抱歉，打扰您用膳。” 西域商人是个穿着花服饰，戴着胡帽的美髯中年男人，他愣了愣，随即回道：“无事无事。” 小二眼神在二人身上飘忽，不可置信地问林见音，“林三小姐，您方才说的可是外邦语？” “哦，是吐蕃话。”语气很稀疏平常。 林三说完后，不管那西域商人作何反应。她微微侧身，走向自己的桌位，将木匣子放置在卓沿，坐好后抬手示意小二斟茶。 她早就听闻是个西域商人，可西域众多邦域，如今见了面，凭穿着和饮食习惯，她便推断出更精确的信息，这个西域商人，他是吐蕃人。 小二边斟茶边八卦：“林三小姐您还会吐蕃话呢！” “略懂皮毛而已。” “林三小姐如今真是博学。” “京城学的，算不得什么。” <

> “林三小姐果真厉害。” 林见音是背对着那西域商人坐的。 纵使背后没长眼睛，她也知道那西域商人肯定在后面悄悄关注她。 毕竟如果是她，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遇到了会说自己家乡话的人，也会忍不住多打量几眼的。 因为是背对着坐，林见音不用担心西域商人看到自己的嘴型。 林见音用唇语示意店小二，“别说废话了，快把茶水倒偏，打湿我木匣子。” 纵使小二再八卦，顾客的吩咐是首要的。 他很自然地倒偏茶水。 紧接着听到林三淡定又做作的“啊”了一声。 “你这小二怎么做事的？” 演戏嘛，林见音假装生气厉声道。 小二道歉，“林三小姐，真是对不住，这木匣子湿了，您快看看里面的东西坏没坏。” “行了行了，别碰我木匣子，退下吧。” “哎呦，林三小姐，这东西浸坏了，小的可赔不起。您快打开看看吧。” “坏不了，”林见音十分随意地打开木匣子，将白瓷观音像从中请出，“家中烧着玩的瓷器。区区一点茶水，浸不坏。” “哦，如此便好。”这戏演得，小二也是真出了一头汗。擦完桌上的茶水，他又抬手擦了擦汗，“这是菜品名目，顾客您先点着，点好了招手唤小人。” “嗯，知道了，退下吧。” 林见音抱着菜单沉思。那尊白瓷观音坐像就被她随手放在桌边，圣洁温润。引来许多人的赞叹与注目，其中当然包括那个西域商人。 这些林见音都知道的。 她今天设计了这一场戏，就是为了让西域商人亲眼看看林家瓷窑烧制出来的观音像。 但她可不会上赶着去求人家看。 求求你了，看看吧。 求求你了，买点吧。 这些都不是林见音会做的事情。 “啊呀呀，这些个菜都好贵。”林见音又肉疼了，心中默默嘀咕了几句。 她不是真的幸运顾客。所以待会点的每个菜，都是要自掏腰包的。她真下不去这个手。一道红烧鲈鱼，居然要花二两白银，林见音的评价是，不如去抢。 那这个白灼菜心呢。 白灼菜心应该不错，而且便宜。 犹豫不决时，对面落座了一个中年美髯男人。那男人说着不怎么熟练的中原话，还带有一些口音，“这位高贵的小姐，不知在下是否有幸与你结识，请你小酌一杯。” 上钩了。 林见音合起菜单，用她那充满朝气的白里透红的脸蛋客气地笑着，“谢过了，但我素不饮酒。” 林见音说完便继续翻菜单，不理他。 那西域商人的眼睛恨不得黏在观音像上，他又问道，“林三小姐，你们中原人不是有以茶代酒一说，以茶代酒如何？” 林见音估摸着他看的差不多了。 立即起身，收了瓷器。 “家中祖训，不得与生人攀谈过多。告辞。” “林三小姐，你这白瓷。” “哦，烧着玩儿的。没什么稀奇。” 林见音懒得再和他墨迹了。见好就收。而且最重要的是，现在这个时间点走，还能少付一顿饭钱。 所以任凭那西域商人说什么，她都不再搭理。 她往下走的时候，店小二招呼她。 “唉，林三小姐，您怎就下楼了？这饭菜还没吃上呢。” 林见音潇洒而又决绝地摆摆手，“突然想起家中有事，须回去一趟，至于饭菜，若是可以，就留我下回再来吧。 她绝对不会承认是自己荷包告急。 小二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有些懵，“成，那林三小姐您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