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司,萧莫言走进幽禁沈如山的房内。 房内暗沉阴冷,既无碳火取暖,亦无烛火照明。 沈如山只有一身轻薄的里衣裹身,里衣还算洁净。他蓬头垢面,手里拿着一小截枯树枝,在墙面上划拉着什么。 此番场景令萧莫言触目惊心,或许来日他亦有这么一天。天家贵胄,不过是浮生一梦。 如今沈如山已不是亲王,萧莫言依循普通人家的辈分,冷淡唤了一声:“二叔。” 沈如山停止在墙面划拉,循声望去不屑道:“你来作何?” 一刹,念起儿子沈子夜。他心急如焚冲向萧莫言,质问道:“我儿呢?陛下是不是杀了我儿?” 萧莫言面不改色,如实回道:“本宫不知沈子夜的下落。” 沈如山神神叨叨,跪地双手合十祈求道:“仙人保佑我儿,平安无事。” 或许如此聊胜于无的慰藉,有个期盼尚能支撑生念。 萧莫言后退几步,倚门而立。抬眸望了一眼云雾渐起,天气阴晦湿冷。 沈如山蹒跚爬起,自行坐至桌案前,不耐烦道:“太子,究竟为何而来?” “有关黄金的去向,二叔,有何要说的。” 沈如山先是一愣,而后仰首狂笑。笑声癫狂,几欲泪流,冲萧莫言恨恨道:“你以为你赢了我,殿下,还是太年轻了,我要亲自面见陛下,才会说出黄金的下落。” 既然沈如山不肯说,萧莫言沉脸冷酷无情,逼迫道:“既然二叔不肯说,本宫不是非要知晓不可。若二叔不慎死在宗正司,本宫定会上报陛下,二叔畏罪自戕,死无对证。不需要,什么黄金的下落了。” 萧莫言回身假意将走,他怎会悟不透沈如山的言外之意。如此有恃无恐,不难猜到这黄金的下落必会牵扯到他身上。 “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沈如山发狂横冲直撞了出来,推开萧莫言疾奔向院中。 东宫亲卫闻声赶来,将东奔西窜的沈如山按倒在地。 萧莫言居高临下,森然道:“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不说,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沈如山歇斯底里吼道:“萧莫言,我怕你知道了,吓得屁滚尿流,哈哈。” 萧莫言更加笃定,黄金的下落是沈如山一早以防万一留的后手。眸光冷若冰霜,他抬手绝情命道:“绞杀。” 有亲卫掏出一条白绫,干脆利索缠绕在沈如山脖间。沈如山仍旧被按压在地,一左一右的两名亲卫奋力拉紧白绫。 沈如山张口痛苦不堪,额间青筋暴起。 身子被压制动弹不得,目眦欲裂盯着萧莫言那双乌皮靴头。 沈如山的面色紫胀,如同岸边濒死的鱼儿,瞠目张口喘息不得。 萧莫言挥手命道:“放开他吧。” 亲卫一松手,沈如山抓住脖间的白绫,剧烈咳喘。 “说,还是不说。” 沈如山贪婪喘气,抬眸仰视不怒自威的萧莫言。一夕间错愕,昔日温和谦逊之人,做事这般杀伐果断。 “咳,咳,我说。”沈如山心知肚明,今日不论说与不说皆是一死。 沈如山被拖起来,狞笑嘶哑只说了四字:“顺昌王府。” 萧莫言霎时身上汗毛炸立,面上不动声色,决然命道:“送他上路。” 沈如山悲愤欲绝,哭道:“你好狠的心……” 萧莫言漠然置之,径直回身大步流星远离。 身后,东宫亲卫将沈如山拖拽回房,用方才那根白绫,将人吊在了房梁上。 风起雪落,天地清明。 阮翛然披着白狐大氅,立在宗正司正门外。 白雪纷飞,急于去何处。清白难掩人世态,琼树却道祥瑞来。 她凝着淋雪而来的萧莫言,只觉其染着戾气,又带着几分凄酸。 她迎上前,笑靥如花伸手向他。萧莫言蓦然抬眸,伊人一笑如沐春风,卸去了杀气腾腾。 萧莫言握住那双,仍有冻疮青痕的玉手。恍然一瞬,忆起多年前的一幕。 那时,阮翛然十岁,正是娇蛮灵动的年岁。横挡在欺负他的同窗面前,伸手向他,傲娇宣布:“他是我的人。” “殿下,要回宫去吗?”秦荣凑过来询问。 “去,本宫的私宅。” 萧莫言牵着阮翛然,上了马车。 风雪急涌,呼啸不绝。 “饿了吧?康管家应当备好了午膳。” 阮翛
然低嗯一声,腹间咕噜作响不想承认也不行。 萧莫言拥着阮翛然,又道:“这些年,我母妃可有异样之处?” 乍闻,阮翛然有些诧异。细细回想,半晌方谨慎回道:“王妃好善乐施,耗费财力修渠引水,让百姓得以灌溉田地。比之我父亲更像一方父母官。更设了女子学堂,分不取,让贫苦人家的女子亦能识断字。” “我母妃,从何时起,做这些的?” “三年前。” 阮翛然惴惴不安,关切道:“为何突然问这些?” 萧莫言若无其事浅笑,应道:“只是,思念母妃罢了。” 分明是不愿说,阮翛然自有察觉一二,打岔笑道:“当真是饿极了。” 萧莫言心事重重,有些心不在焉只笑不语。 阮翛然噤声不语,靠在萧莫言胸膛。沉稳的心跳声,咚咚作响。明明活力满满,莫名有种萧杀,如马车外的风雪一般冷清。 少倾,到了私宅。 阮翛然望见正堂廊下,有一男子仰首观雪。白衣似雪,竟是白孟春。 康管事将阮翛然带到住过的厢房,房内备好了膳食。 而萧莫言却与白孟春,在前院凉亭下煮酒议事。 红炉煮酒,白烟袅袅。葡萄红酒的香甜,萦绕满亭。 “葡萄美酒夜光杯,殿下,知我思乡,有心了。”白孟春手持青色夜光杯,豪饮一杯。 萧莫言浅尝一口,笑道:“听闻白少主,有了心仪之人。” 白孟春自行斟酒,满面春风道:“表哥真是,什么都与殿下说。”为萧莫言添满酒樽,又道:“殿下,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不必遮遮掩掩试探。” “白少主,果然是爽快人。”萧莫言将满杯酒,一饮而尽以示诚意。 白雪落红炉,烟消而无踪。 “本宫只想知晓,白家究竟在为何人做事?” 萧莫言的声音不大,却如此时冷冽的风雪般冰冷。 白孟春在太子身上,嗅到属于王者的威慑力。于是敛容收色,正正经经回道:“昨日,我混进大理寺的牢房,见了梁隐山。以他母亲的性命相逼,据他说,卫成其实是听命于宫里的一位贵人。打一开始,便作为细作混入沈如山的死士之中。至于那名贵人是谁,他说只有卫成知晓。可卫成那日刺杀殿下,已死在我的箭下死无对证。恕孟春直言,殿下您觉得,宫里何人会想要您的命?” 寒气逼人,萧莫言喉间发痒,抑制不住咳嗽一声。他将手中的酒樽放下,身染风寒,本不便饮酒。 深思熟虑片刻,问道:“那你白家如何与之联系,听令于人?” 白孟春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函,递与萧莫言解释道:“这是那人送来的指令,殿下可从字迹追查。” 萧莫言打开信函翻看,字迹娟秀倒像是出自女子之手。 宫里,贵人,女子,以卫成不惑的年纪推测,这名女子年岁应当比卫成只大不小。 宫中元德帝的嫔妃不少,可元德帝上了年岁不爱召幸。 那些年轻的嫔妃,素来被贺皇贵妃压制,鲜少在宫中走动,皆是安分守己在自己宫中。 上年岁的,如今只剩德妃张氏了。这德妃膝下无所出,并不得宠。因她与贺皇贵妃是表姐妹,所以能在宫中有一席立足之地。 德妃礼佛,整日闷在自己宫中吃斋念佛,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能将指令传到白家在京城的私宅,其母家在宫外定然有一定势力。 德妃张氏自幼父母双亡,得贺家姨母收养。若说母家有家世的,唯有贺皇贵妃。 一夕千念,想到此处萧莫言眼神暗沉。贺皇贵妃一向与他不睦,想将他除之而后快,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那日在大理寺,梁隐山只是承认了他与白家堡的关系。 待废了他,挑选软弱听话的安郡王。如此揣测,似乎觉得一切合理了。 萧莫言收好信函,命道:“下次,希望白少主人赃俱获。” 白孟春拱手,信誓旦旦承诺道:“殿下放心,我已命人,不分昼夜守在宅外,藏身暗处守株待兔。” “很好,菜凉了,快用膳吧!”萧莫言当真有些饿了,夹起一块山药糯米糕品尝。 白孟春脸上严肃不再,嬉皮笑脸道:“殿下,孟春有一事相求。” “白少主,但说无妨。”这山药糯米糕倒是合萧莫言的胃口,伸筷又夹起一块。 白孟春饮尽酒樽里的酒,似有酒壮怂人胆的意思,别别扭扭道:“我表姐,包明欢喜欢殿
下……” 还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又满了杯酒灌下,这才大大方方道:“殿下,我喜欢包明欢。亦打算迎娶她为妻,可我想知道,明欢姐姐究竟有没有,放下对殿下的痴念。” 萧莫言被这话噎到,咳得气喘急促,抓起酒樽饮了下去。 萧莫言抚了抚心口,满眼不可思议盯着白孟春。 白孟春不管不顾,从怀中取出一块手帕,递向萧莫言强硬道:“这是殿下之物,物归原主。请殿下,见明欢姐姐一面。” 萧莫言并不记得这块手帕,有些茫然接过。他所用之物,皆是尚衣局搭配好的。他怎会记得,这么一块手帕。 白孟春捏酸吃醋道:“这块帕子,包明欢随身携带了两年。” 萧莫言瞅一眼甚是陌生的手帕,毫不犹豫投到了炉火中焚烧。 黑烟滚滚腾起,呛鼻的烧焦味弥漫开来。 白孟春却只觉身心舒畅,今日再次见太子,与那位阮内人形影不离,举止亲密,他断定太子对包明欢绝无想法。 他派阿星去包府,接上包明欢来此见太子。只想当面让太子试探一番,包明欢心中究竟有没有他白孟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