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了默,眸光略过在场所有的面孔,朝着外头喊了一声。
便有穿着红色锦服的官差将一个中年妇人带了进来,“此为人证,四妹妹有什么疑问,可细问。”
姚柳氏眼皮一跳,神色间却依然维持了泰然的镇定。
老夫人看到她看向姚柳氏的眼神如此表露于外的怨恨,直觉此事必定与姚氏有脱不开的关系,下意识里的动作让她忙站了起来,将繁漪拉到一旁。
一双手紧紧攥住她手中的供词,双目盯着她的眼,满含了威势与镇压。
然余光瞥到楚老夫人这个表嫂不快的神色,神思一凛。
身后的闵妈妈又不着痕迹的拉了她一下,几欲脱口的话终是被迅速盘桓出的利弊压了下去:“……怎么回事?”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可繁漪看着老夫人的眼神里一变再变的利益取舍,晃晃一笑,那笑色里有薄薄的自嘲与悲戚。
如不是楚家的人在,今日怕是又要逼着她忍下了吧?所谓失望,不过如此。
繁漪的目中,似冷白天光落在冰雪之上,盈在羽睫之上的水雾凝结成滚烫的露滚落,眼神转向慕渝,几乎是悲哀的祈求:“我与姑母亲如母女,此事已然到了镇抚司,姑母还不打算把知道的说出来么?”
老夫人看向女儿,却是不着痕迹的缓而沉地摇头。
姚柳氏不知从何处拿了枚石子出来,捏在指间漫不经心的把玩着,神色在睹见慕老夫人摇头的动作之下渐渐笃然。
慕渝眼神一闪,冷笑在扬起的瞬间被长吁如叹冲散。
起身拉了繁漪坐下,双手安抚的搁在她的肩头,悲然道:“上个月去法音寺上香遇上了被野狗撕咬的秦婆子。就是她。”指了指堂下跪着的妇人,“叫了懂药理婆子给她治伤,闲话间得知有人追杀她,为的是五年前的一件接生之事。细细问了才晓得,当年楚表妹难产并不是意外,而是人为。”
慕老夫人惊诧的突了突眸子,紧着便是一声轻喝:“渝!”
楚老夫人神色一凛,手中的茶盏重重搁在桌上,震的杯盖“丁玲”一声,眼神冷漠如霜的从慕老夫人面上划过,旋即神色稍缓的看向慕渝,客气道:“劳许少夫人给老婆子细细一说,也好叫我明白的知道我的女儿和外孙到底是怎么死的,别是我楚家一家子做了糊涂鬼,你自己还要搭进去了!”
慕渝娥眉微蹙,有着同病相怜的痛色,继续道:“原是想着把人交给大哥处置的,却不想我宛平街上空置的宅子竟是叫人给血洗了。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若是交给官府定是有伤颜面的,可若是直接交还了大嫂或者姚家……”
“我、我也实在害怕下一个送命的会不会就是自己了。便只得先把人重新安置了个地方以思量到底该如何是好,哪知昨日又……”
姚柳氏不意她竟什么都说了,狠狠一拍桌子,掌心的石子飞了出去,弹在慕孤松的脚边,团团旋转出了灰白色的光点,咬牙道:“许少夫人,饭可以乱吃,话却不能乱说!说出口的话是要负责的!”
慕渝似被她的威胁吓了一跳,捂着心口撇开了脸看向慕孤松,低泣道:“当众便要威胁,大哥、大哥,你可知妹妹当真难做啊!”
“原也不是我愿意去揭破这样自家内斗的事情。可繁漪到底是我自小看着大的,蕊姐儿也是咱们的表妹,我怎么做都是错!若不是镇抚司的大人昨日救下了秦婆子才使事情浮出水面,哪一日妹妹死在外头,怕也是没人会知道我究竟得罪了谁了!”
慕孤松的眼神从地上的石子缓缓抬起看向她,眼神落在她衣领上的藤萝长春的纹样上,那翠青色的枝叶生动的好似要活过来一样,蜿蜒出去的枝丫仿佛能掐住人的命脉,叫人呼吸艰难。
眉心有浓浓乌云遮蔽,似乎一时间无法接受这样的消息,楞了须臾方沉冷道:“不用怕,你什么也没做错。”
慕老夫人狠狠一震。
是啊,女儿知道了这样的真相,若是没有在那婆子被杀时惊动了镇抚司的人,前有别院被血洗,会不会哪一日里姚家为了灭口,连她也一起杀了?为了儿子的仕途,为了慕家能更快的扎根京城,她一而再的包容姚氏的过错与刻薄,保住她的颜面、以维持慕姚两家的亲近,一手养大的孙女为此受尽委屈也逼着她一再忍下,她一心只想求个太平,可背后的算计何如越来越失控?姚家与楚家,从今日起便是真正的水火不容了。可闵妈妈说的对,楚家今非昔比,繁漪也早不是曾经那个无助隐忍之人了。
案子口供经了镇抚司的手,一味只叫繁漪忍耐退让已是不能。
天际闷雷声声似贴了头顶而过,慕老夫人只觉脑中一片轰乱如麻。
慕孤松转首去看一旁女儿,悲然的面上只剩了茫然和无助,觉察他的目光却又轻轻撇开了面孔,仿佛看死了他这个父亲不会为她争取什么,神色间便再无法平静无波。
他站起了身来,指了那堂中跪着的妇人,绯色官服的大袖展开了明晃了一片:“你来说,把当年所知的一五一十说来!”
那妇人约莫四十,却因常年的躲藏心惊花白了发鬓,瞧着竟似了六十老妪,颤颤巍巍的瞧了身后的沈凤梧一眼,见他点头方敢回话道:“五年前慕府楚氏姨娘有孕八月,胎位不正,我禀了府上夫人,夫人却道她什么都没听到,我也什么都没说过,姨娘是死是活都是天意。又说姨娘一定是包衣难下的。”
“我心里慌着,这种腌臜事结束了怕是被灭口的,那会子正巧我女儿病重我便借口出了城去。果然没多久就有人寻到了我女儿的夫家,到处打听我的踪迹。我便知道定是有人不肯放过我了!”
“这些年一直在逃,可我什么都没做,凭什么要为别人的错搭进性命,所以才选择了回京,却不想还是被人盯上了!”
在场生养过的女子,自然知道这句“包衣一定是掉不下来的”什么意思。
慕孤松做了那么多回的父亲,自然也晓得其中深意。
而繁漪的一声“何意”,叫慕老夫人彻底跌在交椅里。
秦婆子瞄了繁漪一眼,伏地道:“就是生生从宫体里扯下包裹胎儿的胎衣,后果便是大出血!大半、大半是会丧命的。”
这样的事实前世听过一遍也看过了一遍,在心底也消磨了数年,繁漪以为自己早已练就了将所有情绪迅速消化然后遮掩在平静的水面之下,不会翻涌、不会恨了。
可到底那个是怜爱她的生母,是她充满期盼等待降生的弟弟,无论过了多久,还是会痛的。
那种痛不会锥心,却似生锈的钝器不断的磋磨皮肉,让伤口触目惊心,让人痛不欲生,繁漪怒极反笑,那笑意好似荼蘼极盛时落在了冰雪之间,迅速冻伤枯萎。
“欺人太甚!”
她切齿的字眼却仿佛咬在了自己的心口。
楚老夫人将她拥在怀里,制止了她继续说话。
她希望繁漪在这件事中始终只是一个无辜而可怜的角色,不能让她为那种贱人沾了任何一点不好的名声。
一下一下的拂着她消瘦道骨骼凸起的背,掌心温热,有难掩的力量支撑起她的意志。
繁漪、也唯有在她老人家的怀里,才能真正的得到一丝可温柔入骨寒彻的温暖。
楚老夫人不客气的讥讽道:“果然是高门大户里养出来的高贵嫡女,杀人也是一张嘴的事!姚家的权势当真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