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南的夜雨下,兴起愁绪的,不只有太史慈一人。
听着小雨嘀嗒在树叶上的零碎声音,刘辟下意识地裹了裹身上的皮甲,看着身后那些没心没肺、在夜雨中也睡得着的黄巾兵士,忽然不由得便叹了口气。
刘辟是黄巾将领,但算不上多骁勇善战的那种。他也不知道‘太刚则易折’的道理,但却记得,当初随着天公将军打天下的首领、豪帅,越是骁勇善战、名头大的,就死得越快、越早。
刘辟觉得,自己之所以还能活到现在,或许就是因为他并不怎么勇武的缘故。非但如此,他还觉得,自己同以前那些勇武的豪帅比起来,还多了几分贼寇不该有的优柔和情怀。
也就是这样的情怀,让他回想到,当初豫州这里,是黄巾军曾经多么强盛的地方。自己的首领波才,曾与汉朝第一、第二名将皇甫嵩、朱儁大战于长社。张曼成也曾带领着自己攻南阳,围汝南。那个时候,放眼望去,好像天下各州都是头裹黄巾的起义之士。
然而,随着朝廷的反扑、各地诸侯们的崛起,刘辟发现当初不可一世的黄巾贼竟成了天下大乱的原点,以及那些野心家的垫脚石。黄巾军的鲜血和骸骨,积累出了那些世族大阀们的势力。更讽刺的是,明明已经看着摇摇欲倒的汉朝,在换了一个少年天子后,竟然神奇地晃晃悠悠又站起来了……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太平!’
刘辟苦涩地咀嚼着这十六字真言,当初,他是多么信奉天公将军。天公将
军说汉王朝光武帝刘秀称帝以谶纬《赤伏符》为据,所谓“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所以汉王朝以火德自居。而五行交替,黄土克火,黄天大道必然改换火德的苍天。
可这么多年了,打了这么多仗,死了这么多人,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让老天换一换颜色?
自己窝蜷在这里,到底还能有什么盼头?
刘辟折了一根儿茅草放在了嘴里,他觉得自己又想多了。波才大将军曾告诉自己,当贼寇土匪造反,就要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砍完官兵的脑袋后玩女人,那才是黄巾爷们儿该干的事儿。
可刘辟不是波才,他如今身为汝南一支黄巾军的首领,不得不为今后的出路谋划。
眼下,面对群雄并起的局面,黄巾军已然成了这个时代的可悲的配角,再没有任何力量和奢望非要推倒大汉不可了。七八年的时间过去了,黄巾军四分裂、势力急剧衰败,原本气势汹汹改朝换代的理想,在残酷的屠刀下,只剩下如何艰难地生存下去。
刘辟知道,关中一带的白波黄巾,在日渐强横的汉王朝锋芒下,已如丧家之犬般东躲西藏。黑山黄巾的大帅张燕,早在董卓的时候,便接受了朝廷的任命。自己与同样可怜兮兮躲在山林中的龚都、何仪、黄邵三部,还因为对天公将军理念的理解不同,各自为政。
算了,还提什么天公将军。不过就是其他三支部队不晓得,到底该加入那支诸侯部队而已嘛……
刘辟知道,龚都最近
好像跟袁绍的人走得很近;何仪却觉得袁术才是袁家嫡子;而黄邵,据说被曹操打了一次后,竟想着巴结曹操去了。
自己呢?
刘辟不想苛责这三人没有气节,现实的残酷,可不是天公将军留下的几句话可以填补的。不过,刘辟之所以还没答应投靠任何势力,是因为他总觉得,这些诸侯的刀上,都沾染着黄巾军的血。而且,他们似乎也不是为天下百姓谋求好日子的。
基于这点,刘辟便哪方面都不答应,但哪方面又都不得罪。反正谁给钱,他就收着,让自己替他们办事儿,刘辟是谁的话都不听。
不过,刘辟也知道,这样的状况维持不了多久。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诸侯会任由自己存活下去,但看着豫州这地界儿越来越浑、越来越凶险的水塘。刘辟感觉,自己迟早都会被溺死。
龚都、何仪、黄邵这三位背后有人的家伙,对自己说话越来越不客气了,简直都有些下最后通牒的意味。而东边的古城山林中,据说这个月又崛起了一位厉害的人物,将古城的贼寇山匪都收服一通,也不知道是敌是友……
抬头看看沉沉无星、昏暗地简直快塌下来的夜,刘辟觉得,自己真的想太多了。
还是睡觉吧,眼一闭,所有的烦心事儿就都没了。
刘辟这样想着,但不知为何,他翻来覆去几遍后,怎么也睡不着。耳朵旁总不断回响着后山马槽里那些战马们不安的嘶鸣和踏蹄声,刘辟有些不耐烦,正准备吩咐人去马槽添些草料,却不料猛然听到一声
惊惧的战马嘶鸣,接着整个马槽就躁动了起来。
刘辟一个骨碌就爬了起来,回头看着马槽方向,登时惊呆了。只见那些战马屁股后面都着火,疯了般在营寨里乱冲乱撞,整个营寨当即就炸了窝。再接着,整个山谷一片锣鼓喧天之声,自己的手下都从梦中惊醒起来,衣冠不整、惊慌不安的乱忙起来,却又不知道该忙什么。
身为贼寇的经验顿时让刘辟反应了过来,正当他准备大喊的时候。却不料听到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喊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好像怕整个山寨都听不到似的:“不好了,杀人了,朝廷的大军杀来了!”
刘辟看到了那个家伙,贼眉鼠眼的倒挺像自己人,可问题是,刘辟却断定自己手下绝没有如此夸张的一号儿人物。不过,既然他是来打劫的,为何还要主动替自己示警?
可下一刻,刘辟便知道了,这家伙根本不是在示警,分明是在恫吓扰乱自军!因为,就在他这一喊叫下,山寨的四周,忽然出现了无数的火把,那数目多的,好像敌军来了五千人都不止。而且,那锣鼓和嘶喊之声也越来越嘈乱紧迫起来。
所有的黄巾贼见到营寨外火光冲天而起,连小雨都浇不灭的架势,又迷迷糊糊被锣鼓和厮杀声一惊,登时都差点吓尿起来。连兵器都不拿,便乱喊乱叫着逃命起来,可还没跑多远,人就忽然不动了,身上一下钉满了箭支,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都不要慌,听我指挥!”刘辟这会儿心底其实也发虚,但毕竟是沙场战
火下淬炼出来的老兵。他知道,这时候部下越慌,就越中敌人的下怀。
可问题是,在这个时候,刘辟的话根本没半分作用。他吃亏就吃在自己不是很勇武的首领,不能靠绝对的武力在部下心中建立起绝对的信望……好吧,事实上,就这乱糟糟的环境,刘辟那一嗓子根本传不了多远。就算有人听到了,也没把刘辟当大头蒜。
刘辟无奈,只能带领着自己的死忠亲信,开始朝着敌军的方向冲去,期望用实际行动来拯救大伙儿。可悲惨的是,还没冲几步,刘辟就看到,敌人早就料到了这种情况,他们在茂密的树林中隐秘蹲伏着,看到有人上前,就是一阵攒射。
这种偷袭、暗杀,完全不硬对硬的打法,让刘辟就如狗咬刺猬一般,既憋闷又无处下嘴。一时间,黄巾贼们哭爹哭娘的、诅咒天地的,什么难听的话都从嘴里蹦了出来。他们反应过来后,就往火把少的地方跑,希望从敌人守备的薄弱处逃脱生天。
隐然之间,刘辟就感觉不对劲。而且,整个这一套劫营流程,他也感觉似曾相识:先是躁乱自营,随后鼓噪围困,接着又弓弩退敌,再留下一处明显看起来薄弱的地方……这分明是一套环环相扣的劫营之计,是一个精通兵法的人在一步步诱导吞噬着自军!
“别往那方向跑,快回来,你快回来!”刘辟这时候也声嘶力竭起来,并且还很声情并茂,差点连眼泪都流出来了:“你快回来,我一个人承受不来。你快回来,别让我的心空如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