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奉命率兵攻讨董贼郿坞,幸得陛下妙计诛杀贼首,使得郿坞守卫兵无战心,举城投效。此番斩获颇多,粗略清点过后,计有黄金……”皇甫嵩和朱儁尚未从剿灭董卓的喜讯当中清醒过来,汇报自己在郿坞的斩获时,语气充满着惊喜和痛恨交错的双重情绪。
惊喜的是,此时疲敝的朝廷得来如此一笔巨款,当真雪中送炭。痛恨的却是,这些财帛的背后,是一个繁盛京师的毁灭,甚至是一个帝国的最大耻辱。
可刘协一听皇甫嵩这般实心眼,上来便将此事一五一十在朝堂上说出了口,刘协已连叹息的欲望都没有了。果然,就在皇甫嵩话音未落,满朝大殿顿时又如一锅沸腾的油当中泼了一瓢凉水,再度迎来了一次喧嚣无比的声潮。
“董贼作恶多端,想不到竟搜刮如此财帛,当真该千刀万剐!”
“董贼目无纲常,掘凿皇陵,郿坞财帛大多乃雒阳皇室贵勋殉葬之物,实在令人发指!”
“董贼吮民膏血,祸乱京师以来,为其所害良民不下数千家,抓良民逼索财物,拆房舍以勒军需,杀人如麻,磬竹难。此贼昨日不过授首,简直太便宜了他!”
一个个大臣跳将出来,似乎都忘了王允提议加封吕布之事,纷纷对董卓往日的罪行口诛笔伐。但不出刘协意料,很快当这些人实在想不出痛骂董卓的词汇后,他们的注意力便转移到了那批令人眼红的财帛之上。
“陛下,董卓搜刮财帛,皆我大汉百姓汗血,今日恶贼伏诛,正是陛下大赦天下、施行仁政之时。臣恳请陛下下诏将这笔财帛尽数归还百姓,以彰我汉室仁义爱民,皇恩浩荡!”
“此举万
万不妥。董贼酷虐,受他搜刮之人,皆已不在人世,如若朝廷这般,反令那些苟且偷生之人尽得其利,天下有识之士嗤笑我大汉毫无见识。依臣之见,董贼伏诛一事,皆赖朝中忠耿之士戮力谋划,陛下不若论功行赏,方可令天下之人知陛下英明。”
“陛下,此番诛杀董贼,末将帐下儿郎皆奋勇杀敌、战不旋踵,如此董贼才未能逃得恢恢天网,束手伏诛。末将斗胆,请陛下尽将财帛颁赏兵卒,以安士卒之心。”
最后那个建议,是吕布跳出来叫嚷的。这家伙看来有些不甘寂寞了,王允刚提议令他共议朝政,他便想着为自己的兵士来分一杯羹。
这家伙的政治水平,差不多也就这个水平了。
此时的刘协,真的连愤怒的心思都没了。他看着眼下这一群一只只好似红了眼睛的狼,脸色不由自主便回复到当初面对董卓咆哮朝堂时的阴鸷,细长的手指在御案上慢慢滑动,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他默默写下了一行谁也不可能看到的小字:大臣皆可杀!
这五个字,是一千年后,大明最后一位皇帝崇祯在御案上默默写下的。刘协虽然不是崇祯,但就在这一刻,他深切体会到了那位亡国之君在最后一刻,心中有着怎样绝望而悲愤的情愫!
深切将自己代入这个时代,刘协知道,这些大臣们其实也有不该死的理由。因为在他们的认知和思维当中,董卓已死,他生前搜刮的这些民脂民膏,就该如此处理。难道,朝廷还要与平民、与大臣、与士卒争利?那样的朝廷,他们又何必效忠?
可刘协想杀他们的原因,却也根本不是这些。无知无能并不该死,该死的是无知无
能且自大虚妄。这些人,没一个站在汉室朝廷、江山社稷的角度,替天下苍生谋利的。他们或想借朝廷之名换来崇高的虚名、或明目张胆地想替自己捞一份实惠。偏偏就是没有一个人,想着用这笔庞大的财帛,真真正正制定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替饱受乱世刀兵荼毒的百姓们做些实事!
“够了!”大殿之上,突然传出一声怒不可遏的咆哮,但却不再是刘协。众人惊慌看去,只见司徒王允已怒发冲冠,面色羞愤气恼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尔等皆是国之栋梁,社稷之臣,如今董贼身死,正是齐心协力、共扶汉室之时,怎可因这区区财帛,便忘了朝廷大局!难道你们真的以为,董卓死了,天下便已太平了吗?!”
满朝大臣毕竟都是孔圣子弟,虽被王允严词斥责,却好歹也不是目无远见之人。同时,他们饱受虚名所累,纷纷也意识到自己先前所为,确是落了下乘。一时间,众人不由面红耳赤、讪讪而退。
倒是一旁始终未发一言的朱儁,见到如今的朝堂仍旧是他当初不愿回首的这幅景象,满面黯然。蓦然想起董卓身死之事,悠悠开口说了一句:“董贼确是死了。臣回宫之时,见董卓尸首被长安百姓自发搬至闹市,被人置烛火于脐下,点了天灯。白花花的肚子,脂膏横流……”
朱儁说此话,未免有兔死狐悲之感。然而却未明确表露出来,满朝大臣闻董卓得此下场,一时不由联想到大汉这些年来凄惨不幸的祸端,也不知该弹冠相庆,抑或与朱儁一般感叹莫名。故此,朱儁这无意的一句题外之语,竟使得
满朝大殿突然陷入一阵诡异的沉寂当中。
然而,就在此时,左中郎将蔡邕却叹息了一声:“董卓本来可为良将,沦落到今天这一步,实在可惜了……”
此言未完,却已惹了祸,王允刀子一般的眼光马上扫了过来。蔡邕当年因宦官王甫陷害被流放朔方,后逢大赦,不愿再为官便逃亡回家。董卓专政后,硬是逼他进京为官。他入朝后颇受其礼遇,三日之间,周历三台,现在官至左中郎将。今天蔡邕见董卓顷刻丧命,虽然恨他作恶无数,但还是感念他对自己的礼遇,故而不知不觉感叹了一声。
话一出口,蔡邕便意识到错了,赶紧伏地谢罪道:“下官曾受董卓恩惠,因此无意中叹息一语。”
“无意?”王允刻板的面孔微微抽动,“董卓国之大贼,几倾汉室。君为王臣,所宜同忿,而怀其私遇,以忘大节!今天诛有罪,而反相伤痛,岂不共为逆哉?”
“在下不敢,请陛下明鉴。”蔡邕知道事情闹大了,赶紧跪倒磕头。
王允却不容他多说:“来人啦,把他关进天牢,来日按董卓同党一并处死。”殿内外的武士如今都是吕布手下的并州兵将,此刻闻听命令,毫不犹豫就扯住蔡邕往外拖。
蔡邕一边挣扎一边喊嚷:“王公且慢!邕受贼恩惠死不足惜,然东观之史未成。但乞黥首刖足,容在下续成国史以报皇恩。”他在东观与马日磾等人续写《东观汉纪》,董卓火烧洛阳迁都之事,蔡邕对军兵说破了嘴唇才把东观中未完成的稿带了过来。现在王允要杀他,他所想到的唯一遗憾就是国史。
王允充耳不闻,像一座铁人般立在那里,眼看武士拖走蔡邕,
一个字都没有多说。太尉马日磾年龄最长,之前又被王允暗讽,早就看着不公,颤抖着白胡子劝解道:“子师,你又何必如此偏激呢。蔡伯喈旷世逸才,多识汉事,当续成后史,为一代大典。况且他忠孝素著,而所犯不过是失言小过,诛之岂不有失朝廷人望?”
“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流于后世。方今国祚中衰,神器不固,不可令佞臣执笔在幼主左右。既无益圣德,复使吾党蒙其讪议。”王允言罢望了一眼马日磾,脸色忽变,因为这句话后,他要做的,就是要从天子那里得到肯定的答复。可马日磾那老迈单薄的身子后,哪里还有天子的影子?
“陛下,陛下何处去了?”王允看到御座后走廊处的一袭人影,焦虑大声问道。
黄门侍郎钟繇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转出大殿,对着王允微微一拜,说道:“陛下早在诸公争执之前,便已悄然离开了大殿……”
“这?……”王允这时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环顾众臣,只见各人皆面面相觑。
“国不可一日无君,此刻正是汉室危如累卵之时,陛下身为天子,自负天命,岂可如此拂袖而去?不行,老夫要求见陛下,恳请陛下……”
王允不待自己说完,抬腿就想追刘协而去,可想不到钟繇这时却微微错了一步,挡在了王允身前,正当王允大怒之时,他却对满朝武道:“陛下临行前有言,司徒大人功过春秋,陛下令司徒大人总录尚之事,处置当前之势。”
“什么?”王允一时之间冷汗淋漓,口不择言地说了一句:“陛下以老臣为董卓否?”
钟繇闻言,面无表情却也未出一言,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