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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寅

暮色像小偷一样总是想方设法地无孔不入地先往房子里钻。屋里暗,外面亮,我把自己藏在黑暗中觉得轻松多了。静静地看着学生们排队买饭。看上去他们都很快活,不论怎么扭扭拐拐都能找到自己的平衡。手里的饭盆抓得牢牢的。队伍松松垮垮,但没有夹个儿的。

对这些残疾青年我不该再抱怨什么,他们在子夜之前睡觉的很少。这种拼死命学习的动力中,有着紧迫的生存本能的需要,也有着各自特殊复杂的心理因素。令人感动而不安。要活下去就她羊顶角,生存的竞争在残疾人的身上表现的尤为强烈。在社会上,他们的竞争对手不只是残疾人,更主要的是健全人。又有多少健全人会选择残疾人做自己的竞争对手呢?假如是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干同一种事业,不敢说胜利的准是健全人——健全人并不总是人类的优秀分子。

我尽力想理解他们,凡事先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想一想努力将心比心一番。可我发现他们不理解也不想理解我。用残疾人的狡黠只想诱使你多为他干事,讨好你,缠住你,希望你多教给他一点东西。最好是只教给他一个人,又是灵丹秘方。

我顶门诊的时间减少了。每天更多的是在黑板上看病,精神上难免有失落感。我相信其他几位兼课过多的医生也会如此。没有一个有前途的医生愿意放弃自己的专业。我们还要管打扫教室里外的卫生,修整、美化生活和学习的环境,既是教员又是服务员。这可是我以前没有想到的。

林桂欣买到菜,伸下鼻子闻了闻。骂骂咧咧听不清他嘟囔了一句什么,回手一扣饭盆,连饭带菜全折到地上。菜汁子想必正溅到了站在他身后的张目的身上。两个人矫情起来。我肝火上撞,真想出去对林桂欣狠狠教训几句,至少叫他当众把折在地上的饭菜打扫干净。他是不幸的骄子,在家里娇生惯养,处处受到特殊照顾。别人都哄着他,让着他,好像他残得有理,别人都欠他的。不适应集体生活,心智幼稚,二十多岁了看上去还像个十几岁的不男不女的孩子——由于内分泌紊乱,也许会变成中性人。我本来对他怀有一种特殊的同情心,他常使我想起表大爷,他们都是“二尾子”。他却不知道何为社会?何为他人?何为人际关系?认为别人侍候他是天经地义的。他的利益别人却不许触犯……

张日突然抡起木拐认准林桂欣的脑袋横劈过去。林桂欣还算灵活,一闪身脑袋躲过了,后背挨了重重的一拐。他不顾自己的死活,抡起木拐也向对方砸去……

我转身打开房门向外跑。意识里亮着红灯、响着警铃——要出事!残疾人打架出手极狠,讲究先上手为强,恨不得一下子就置对方于死地,如果一下子打不死,让对方反攻过来,自己身体不灵便,就要吃大亏或被人家置之死地。刚才张目那一下子要是真的打中了林桂欣的脑袋,林桂欣的灾难就算彻底结束了。我的灾难则正式开始了,像新生儿一般弱不禁风的残疾人学校也许被那一拐就打垮了!

张日和林桂欣倒在地上滚做一团,像两只盛怒的蟒蛇,一半截身子绞缠在一起,笨拙地蠕动着。只靠脑袋和上半截身子撕扯、冲击。林桂欣嘴里不干不净地胡嚼乱骂,张目则一声不吭呼哧呼哧一拳跟一拳地找机会进攻。咬人的狗不叫,林桂欣显然处于劣势。平军先我一步赶到现场,把他们分开。

林桂欣那张中性的脸变形了。青一块紫一块,反倒有几分像个男人了。他是肇事者,挨了打还没有理。只能乖乖地听着大伙的批评。

看热闹的学生也渐渐围过来,平军叫林桂欣回屋写检查,想尽快平息这场风波。张目仍旧坐在地上不动弹,难看的凹脸露出一副古怪的残忍相。他性格中恶的那一面并未残废,心里还藏着这么多暴戾。

我真得要重新认识这些年轻的残疾人。于青弯下腰想搀扶张日站起来。张目拨开她的手,摸着自已的木拐,像卧倒的驴子一样大面积抖动,架势很大,全身用力,艰难而又充满力量地挺了起来。仍旧使劲咬住嘴唇,不流露任何感情,似乎一点也不感到疼痛,灾难就像发生在别人身上。谁也不看,竟直回自己的宿舍,身后散布出一种阴毒的气息。一个小个子残疾人能有这份冷酷,简直有点迷人,颇让人敬畏。

看来残疾人是最懂得仇恨的。大概是身上的不幸积压过多造成的。张日不同于林桂欣,在亲友和社会的歧视中长大,心也畸形,极端自私。在学习上同别人要争高低上下,在生活上跟同学们更是针尖对麦芒,寸步不让,稍有不顺心就会吵闹。十几年前的一点火星,烧着了他的棉鞋,又烧坏了他的脚后跟。他赖以生长的那块土壤就开始倾斜、变质,用种种不正常的残酷手段培育了他现在的个性。脚后跟治好了,就感到地不平,不腐不拐便不能前进。医生则说他的左腿短一块,需要做手术拉长。烧坏的是脚后跟,为什么腿会短一截?怎样才能拉的正巧和右腿一般长呢?拉的太长了也不好。他感到自己像个泥捏的娃娃,被摆在手术台上任大夫们随意拉长哪一块或者掐短哪一截。讵料麻药打错,他险些死在手术台上。最后人救活了,左腿却死了。连续不断地发烧,连**也坏了。庸医杀人不用刀。一连串的灾难都叫他碰上了,变成了白吃饭的废物。哥哥、嫂子一不高兴就要给他脸色看,自然没有好脸子。他更听不到好腔调。

他去求生产队长,若能派给他点活干,为家里挣点工分,哥嫂对他也许会好一点。他从队长的瞳孔里看到自己不像人,只是一条受了伤的癞癞巴巴的小狗。小得像一粒沙子,被队长一眨眼就抹掉了。

舅舅还是心疼他的,告诉他哥嫂跟他耍脾气是应该的。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人家要养你一辈子!别说是兄弟,就是爷娘老子也不行。谁也不能指望,就得靠自己。可以学刻字,学修理收音机,学医。他拜一个乡村医生为师学了一年多,老师不把他当回事,别人也戏弄他,没人找他看病。也幸好如此——他能治什么病呢?行医非儿戏为混口饭吃而误人会俦成大错!

我回到办公室屁股还没有坐热,又听到有人一迭声地喊救命。变音变调,格外刺耳。我不相信在我的学校里有人敢行凶杀人,肯定又是残疾学生的恶作剧。急骤的打门声。是平军的声音在高喊:

“张目,快开门!不然我给公安局打电话了,以行凶杀人罪把你抓走、判刑!”

又是他。呼救的自然就是林桂欣了。在外面没打够,回到宿舍反锁上门,把林桂欣往死里打!

被一连串的不幸酿成的个性又把他的理智引导到更加不幸的泥淖之中。他终身残废的不仅是身体的一个重要部位,还有灵魂里的某个地方也永远地坏死了,不可救药。

我的肝部肿胀,一困热力冲上脑际,变成两个字:“开除”!

但我好歹管住了自己的双脚,没让它迈出办公室。还是先让平军去处理吧,我缺乏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而作为一校之长先表了态,事情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我这是何苦呢?为谁忙碌为谁愁?想不到残疾学生这么不懂事,他们一点也不知道我的难处。我不是害怕破坏他们的学习情绪才硬撑着门面,在学生面前从不流露半点实情。

算了,越想越烦,人活着就身不由己,想的太多行动就少。还是干到哪一步说哪一步吧。生活中常有戏剧性的偶发事件,谁知是主吉还是主凶。我把台灯的旋扭拧到最亮的刻度,四堵苍白而消瘦的墙壁开始后撤,不再挤压我。我深深地呼吸,响亮地吐出胸中的郁闷。身体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按摩两个发疼的太阳穴。

外面的吵闹声渐渐平息了。

我该盘算自已的晚饭了,是吃呢,还是省下这一顿?想吃又能吃什么呢?饼干、蛋糕、面包、奶粉、麦乳精,一想到这些东西我的胃里就不舒服,刚才那点隐隐的饥饿感立刻消失了。这都是些好东西,但不能长期当饭吃,我的胃口不适应这种简便而富于营养的“现代化”。到饭馆去吃嫌太脏、太费事,闹不好饭未吃成反惹一肚子气。为了活着也得赶快找个会做饭的老婆。白星春会做饭吗?她是需要别人来伺候的人。我为什么老想到她?看来人都想高攀。她是一个条件那样优越的姑娘,会嫁给一个曾经结过婚的人吗?即便能结婚,是她服侍我,还是我服侍她?我想谁也不会服侍人。惠英活着的时候,我一进家门总有一种饥饿感,那是很愉快的,愉快的饥饿感。现在可好,吃了不饱,不吃不饿。

有人敲门。不等我应声门就被推开了。

“好啊,院长大人,外面都快闹出人命来了,你躲在屋里倒能沉得住气。”平军神情诡秘,进屋后四面打量,“你是不是金屋藏娇,关上门干好事了?”

他永远都是这么无忧无虑,嘻嘻哈哈。我要是也像他这样就好了。就问:

“那两个打架的学生怎么样了?”

“我叫他们写出检查,等候处理,相互负担对方的医疗费。愿意打架先办退学手续,到外边去打,即便从人脑袋里打出狗脑子我们也不管。”

这就是平军的语言,平军的办法。我放心了,至少林桂欣的脑袋里还没被打出狗脑子。

“你还没有吃晚饭吧?”

平军搬来了方便面条、电炉子,还有两听罐头,三下五除二就弄得房间里热气腾腾,有了香味儿。他的生活能力比我强,很懂得享受自己。有了做伴的我便也有了食欲,嚼着栗子鸡问平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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