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潭镖局和青雄寨相互合作已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实。
既然陈召在踏进密室后就再也无法和外面有任何联系,那么他的所有计划,包括私下和龙潭镖局的试探接触,一定是在那场狼毒事件爆发之后的短短几天内进行的。
陈召将目光移向叶星点在桌面上的手。
的确,这场看似因曲谱而对峙的交谈,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对弈。只不过棋子不再是所谓的御光派,亦或是龙潭镖局的其他人,而是他们自己。
再没有任何能遮掩身份的卒子,也没有潜在暗处欲盖弥彰的幕后操纵者。他们亲手撕开编织多年的完美伪装站在这里,站在对方面前。
但区区数十天的时间,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短了。
即便他们在此之前早已针锋相对数个来回,甚至哪怕是任何一次出现差错,都有可能走进全盘皆输的败局。但不得不承认,直到密室墙门彻底打开的那一瞬间,他们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对方。
情报上的偏差让他们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流露出破绽,而即使是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出的细微破绽,也极有可能成为对方下一步反过来牵制自己的关键筹码。
就比如说——
他急于否定自己早已知道宴离淮的身份、故意把曲谱以某种手段藏进密室的推断;以至于只好抛出了自己踏进密室后,就再也无法与他人传递消息的线索,去扰乱他们的思绪。
这其实是一条微不足道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线索,毕竟他们的重点一直徘徊在那场计划上。他还因此确认了这座客栈里的重生之人的确不止他一个。
——即便不是什么好消息,但就如叶星所说,这倒也还算在预料之内。
只要宴离淮没办法理清那场计划种种离奇疑点背后的细节,就不会对他轻举妄动。那群守卫为此费尽心思与他周旋多日,宴离淮也不可能轻易让眼前唯一的线索功亏一篑。
但就在这个时候却突然出现了一个让人始料不及的变数,龙潭镖局的少主。
叶星在这时突然主动揭开身份,甚至坦白最开始驱逐狼群真正的想法,顺着那条线索剥丝抽茧,把这场博弈的重点从那场计划中引到自己身上——只是为了帮宴离淮试探出曲谱的真相吗?
假设宴离淮做这一切的目的只是为了报复世子,而叶星这么帮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龙潭镖局内部藏着世子的眼线。陈召虽不了解龙潭与世子背后的联系,但也清楚知道世子那些手段。叶星既然能在世子的多重监视下,仍旧稳坐少主一位到今日,想来应该不会是什么感情用事的人。
况且,即便叶星重生一世,可两人加起来也就相处了短短不到两个月,这点时间能产生什么感情?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两人真有过什么,她应该也不可能就这么抛弃十几年的心血和前途,轻易做出这种与世子为敌自断后路的蠢事。
那么,她不惜承认背叛世子,也要表明立场帮助宴离淮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就在这时,外面低弱的狼嗥再次传来,陈召指甲掐进掌心伤口,不动声色地收回思绪。他倒也没再对叶星的话做出辩解,似乎觉得已经完全没有必要了,只是耸耸肩,有些无奈道:
“说起这个,我其实还是有一点后悔的。”
他抬起眼,看向叶星,说:“既然你出去帮助北漠商队的初衷真的只是为了清剿狼群,离开客栈。我当初就不应该轻易去找其他人,而是应该先二公子一步与你合作,那样的话,我们或许就能各自向世子交差,也不会有今日这副进退难决的尴尬局面了。”
被人当面截胡的二公子完全看不出有任何恼怒、不满或是其他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只是略微挑了下眉,借着斜倚门边的姿势偏头看着叶星。
叶星缓缓点头,似乎在思考什么,少顷后突然反问:“你和我同在世子手下做事,甚至可以说就连此次的任务都大致相同。但世子谋划这么多年以来,我们却从未见过面,甚至连彼此的存在都不曾知道,知道为什么吗?”
陈召一时搞不太懂她为何这么问,顿了须臾,才说:“青雄寨和龙潭镖局……倘若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也算是世子手中的两大精锐势力。如果我们合作,找的东西偏偏又是那种旷世奇宝,以他多疑的性子,应该是忌惮我们会联手背叛他,或者用那东西反过来威胁他。”
叶星说:“你跟了世子那么多年,应该也明白,做出让他忌惮的事情会是什么下场吧?”
“世子应该也不会想到我们会被他亲手制造出的怪物围困在这里。”
陈召似乎对此不以为然,只道:“联手合作会引起世子的忌惮,孤立无援也依旧会陷进死局。只要我们各自拿到了该拿到的东西,想来世子应该会理解我们。毕竟,这也是绝境下迫不得已的选择。”
“……绝境下迫不得已的选择。”叶星低声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抬眼问:“既然你知道龙潭镖局和青雄寨的合作是那时局势的最好选择,又怎么会敢背着我去和我手下的人合作呢?”
陈召没说话。
“你应该知道,假如这件事在中途被我发现,或是你找到的那个人并不是世子安插进来的眼线,亦或是你找到的人并不信任你,转头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只要这其中哪怕出现一点差错,我甚至不需要让世子得知此事,就能轻易除掉你。因为是你先越的界。”
叶星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说这些话时,甚至没有任何威胁的语气。
“但奇怪的是,这件事从头到尾,我不仅毫不知情,甚至等到查清世子安插进来的卧底究竟是谁的时候,事情走向已经完全脱离我的掌控了。这就意味着,龙潭镖局这一步对你来说不是‘最好选择’的选择,竟然成了你用过的最成功的棋子。”
“一时侥幸而已。”陈召淡淡道:“当时狼毒一事不但闹得人心惶惶,也改变了前世的走向,没有人知道我们明天会不会因为狼毒再一次丧命。所以,在那种一片混乱的情况下,我也很难做出准确判断。”
“未必准确的判断和走投无路的病急乱投医还是有些区别的吧。”
叶星说:“当时你就连御光派这种用来试探门路的卒子都未曾暴露过,更别提你自己的身份了。既然你在明知道风险的情况下依旧选择跟龙潭的人合作,应该也不像是担心狼毒会毁灭我们的人。”
陈召脸上不动声色,“既然我已经发现了你们和狼毒一事的联系,总不能放任龙潭不管吧?毕竟我当时并不了解你们的身份,也不清楚你到底为什么会唯独去帮北漠商队那群人。”
“……既然不了解我们的身份,也不知道我们行动的目的。按照你的做事手段,”叶星指尖无声叩着桌面,说:“比起盲目抉择,应该会先在暗中监视我们吧。你不就是这样去监视贺兰图的吗?”
陈召眼皮不详一跳。
“比起侥幸的判断,”叶星一字一句轻声道:“那应该才是你处于绝境下迫不得已的选择。”
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固。
就像是走进四面楚歌的陷阱,此时再多说一句话都有可能把自己陷进更深的险地。陈召定定看着叶星,那些暗涌的情绪都被尽数压在了眼底,半隐在昏光中,以至于他的目光比起落入陷阱后不安的危机感,倒更有种困兽反过来去观察猎者的错觉。
宴离淮看着陈召,略微歪头,眼中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
叶星恍然不觉,指尖有一搭没一搭轻点着桌面,语调平稳地说:“所以我猜,其实在狼毒爆发的那一夜,露出破绽的人应该不止我一个。”
“毕竟,在那种混乱到几乎失控的局面下,无论是监视还是趁乱行动,都是再完美不过的时机。”
尽管当时无人察觉,但不可否认的是,无论是叶星还是宴离淮,亦或者是陈召和陈晔,郑溪,乃至于整个龙潭镖局和北漠商队。对于他们这群人来说,那一晚才是他们被迫加入这场夺命角逐的开始。
“至于凌息,”叶星指尖略微一停,轻哂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应该是我们这些人里露出破绽最大的人,甚至到了不惜冒着被身边人察觉的风险,也必须要和你合作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