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想对我说的?”他的声音平和轻缓,听不出任何质疑与指责。 只有微重的呼吸出卖了他表面的平静。 就在这种只闻呼吸声的对视中,桑晓终于看出了一抹名叫失望的情绪。 第一次读懂他的眼神,竟然是失望。 桑晓心凉了半截。 看来他早就醒了,也许听到了争吵的所有对话,然后发现她其实一直都在撒谎。 暑假在火车上遇见,他就问起她转学的原因,后来又几次问起,也都是同一个答案。 就在一个小时前,在这个房子里,她的答案也不曾变过。 现在,谎言终于露馅。 她低下头,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拿着电脑的手指渐渐发白。 桑晓心乱如麻,在说与不说之间犹豫不决。 也许妈妈骂得对。 都过去了,为什么还抓着不放。 不过一场回忆,总不至于活活疼死? 她攥紧拳头,尝试着去回忆。刚刚将藏进心底的梦魇撕开一个口子,大脑就被一个恐怖的声音尖叫着占据。 接着有什么东西隆隆地从胸腔碾过,压住肺部不让她呼吸,又把胃里的东西挤压出去。 她垂着肩头,捂住胸口,艰难地喘息着,像条离水濒死的鱼。 不敢再想,桑晓摇头,否认:“没有。” 试过,挣扎过。 不行。 眼泪溢出眼眶。 模糊的视线中,唐礼昀长腿一迈,绕过她朝卧室走去,毫不犹豫。 桑晓转身,视线追随过去。想说些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从卧室出来,小臂上搭着羽绒服。桑晓见了,整颗心如撞上风暴的小船。 一个劲儿地往下沉。 走到门口时,他停了一下。 颀长的身躯立在门前,桑晓坠落的心脏也跟停了一秒。 她希冀地看着他,希望他能转过身来。 可他没有。 “明天中午你不用去了,我会和姑姑解释,”他顿了顿,又说:“你走吧,我不想在家庭聚会上见到你。” 当门合上的那一刻,桑晓感觉自己的心沉入几万公里的海底,从此暗无天日。 他一定很生气很生气。 要是三番五次被骗的人是她……她一定恨死这个人了。 门内,桑晓呆呆站着,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也许这一辈子,他们都不能和解。 浓重的暗夜漫延上来,如海水在心口倒灌,海的那一头,遍地忧伤。 门外,唐礼昀静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拿出手机,发了一条消息给高中同学。 再次踏入冰冷的夜风中时,他面容清肃,目光坚毅。 如果他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没人能阻止。 这一夜,桑晓把自己关在爸爸房里,整理了一整晚的资料,把发现的疑点全都做了笔记又拍了照片。 直到凌晨六点多,天边泄出一丝曙光才去到卧室。 卧室架上,《撩他的一百种姿势》被唐礼昀重新放回了原处。 桑晓坐到椅子上,细白的手指抚过棱角分明的脊,去触碰他触碰过的位置。 也许,这就是他们最后的交集。 在桌子上眯了一会儿后,桑晓匆匆收拾行李去了火车站。 没让胡悠悠送。 临近中午,火车缓缓开出站台,一会儿功夫便驶入银色素裹的群山田野。 桑晓坐在窗边,白亮的阳光透过玻璃形成一道光幕。玻璃上的反影里,突然出现一个发色亮眼的英俊男生,招呼都不打地径直坐到身边。 桑晓猛地回头。 可是,身边无人,狭窄的过道也是空荡荡的。,就连整个车厢都只有寥落的几个旅客。 怔忡半晌,桑闭意识到是自己的幻觉。 她上眼睛,在心中默念了一句“再见”。 天高路远,苍山几重。今后的旅途,只能她一人前行。 - 寒假的学校里清冷无人,饭堂都不开。 桑晓先给武明华发了条消息报平安,消息发出去后如预料的一般石沉大海。之后桑晓又给胡悠悠发了信息。 胡悠悠很快回复,而且告诉她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消息。
在桑晓离开家的那天中午,胡悠悠看见唐礼昀和几个高中同学吃饭,其中一个胡悠悠还认识,是桑晓在二中时总一起吃饭上厕所的女生。 那天中午,唐礼昀应该参加他们的家宴啊? 桑晓怀疑胡悠悠看错了。 可胡悠悠信誓旦旦,就算她看错那个女生,也不可能看错唐礼昀。那一头青灰色头发不可能看错。 桑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她无暇去想,因为桑晓发现一个可怕又无奈的事实—— 她的信用卡被武明华停了。 好在现在寒假,不需要交学费住宿费。不过这代表桑晓从此不仅要担负符成的生活学习开销,还要担负自己的。 这大概就是武明华对她没去赴宴的惩罚。 桑晓不想去认错,也不知道武明华什么时候会给她恢复信用卡,唯今之计只能趁着寒假还没结束多打几份工。 现在的她每天白天做大提琴陪练,然后晚上再去酒吧工作。 打工的酒吧老板叫宋子珂,30多岁,经营酒吧之前搞过乐队,对桑晓十分照顾。 宋子珂欣赏桑晓的琴艺,觉得桑晓每天在酒吧表演有些可惜,正巧过年前交际应酬时认识了一个马上要去国外工作的乐团大提手,因此才让桑晓赶回g市。 这个大提琴手在临走之前把桑晓引荐给了乐团。乐团好几个老师经过两轮面试,觉得桑晓的技术暂时还达不到乐团要求。 虽然没被乐团录取,但指挥梁老师对桑晓很喜欢,知道好中间停了三年还能有这样的水平更是惊讶。 虽然可惜,但也没办法,梁老师只能建议桑晓再多练练,以后再来考。 桑晓虽然有些失望,但也能接受。从乐团出来的时候,她去了趟洗手间,这才发现这个剧院除了提供乐团的演出排练之外,还是个很大的音乐培训学校。 十几间音乐教室,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有老师在教孩子们乐器,常见的有钢琴、大小提琴、爵士鼓、圆号,另外她还看到了扬琴。 走廊里,还有十几个家长带着七八岁的孩子在外面等着。 桑晓想了一下,又折回去找了指挥梁老师。 两天后,梁老师就给桑晓来了消息—— 一个八岁小姑娘需要一位大提琴陪练,家长特别要求是女生。梁老师觉得桑晓合适,推荐了桑晓。 家长对桑晓不是大提琴专业院校出身颇有有疑虑,但一听说桑晓是h大的学生,又有梁老师拍胸脯对桑晓的琴技作保证,也就同意了。 桑晓谢过了梁老师,说改日请老师吃饭。梁老师说饭可以不吃,但有一个事希望桑晓能答应他——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大提琴,如果可能一定要继续深造。 可继续学习需要很多钱,桑晓拿不出。 还是梁老师给桑晓指了一条路。 因此桑晓现在每天都去乐团排练,虽然不是正式成员也没有演出,但可以和里面的其他乐手学习交流,受益也是不少。 就这样,桑晓把自己的时间安排的满满当当,让自己没有时间想起唐礼昀。 除了在酒吧看见染了头发的高大男生时,或者在演奏间隙发呆时,又或者夜深人静独自一人看时。除此以外,她觉得自己就快要忘了他了。 那个一笑就拥有好看酒窝的男生,那个承载了她苦涩与心动的名字,总有一天会和那些沉痛的记忆一起,埋进心底最深处。 这个过程不需要钱,也不需要太努力,只需要有足够长的时间。 桑晓平静的等着那天到来,却没想到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口中,依然能听到那个远在千里之外的人的名字。 更没想到只是听见,就让她平静的心湖再起狂澜。 - 二月中旬冷空气南下,g市的天气骤冷,一连几天阴沉沉地看不见太阳。 南方的这种阴冷不比天寒地冻的北方好过,桑晓把羽绒服又翻出来套在了身上。 这天午后,一连几天阴了好几天的市终于下起雨来。 桑晓没带伞,只好背着大提琴跑到一个公交车站下面躲雨。 她之前的琴都是和学校或者酒吧借的,实在不方便。这几天攒了些钱,买下了一个乐团姐姐淘汰的二手大提琴。 终于有了自己琴的桑晓再一次成为了穷光蛋,但她还是用最后的钱在学校附近的饭店吃了个煲仔饭当作庆祝。 吃完饭刚走到半路就下起了雨。 等了一会儿雨势越来越大,马路边很快积起一条小河,沿着马路牙子哗哗地流向下水管
道。 路上车子都放慢了速度,车轮滚过的地方溅起层层水花。 雨一时半会停不下来,桑晓和学生家长约好的陪练时间马上就到了,不免开始着急起来。 这时候从雨雾里跑进来一个女生。桑晓看着眼熟,仔细看了看,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女生低着头,迅速拍打整理着打湿的头发和羊绒大衣,发觉有人看她,转过头来。 公交站里就她们两个,桑晓友善的笑了一下,问:“需要纸巾吗?” 说着,递过一包纸巾去。 女生接过纸巾,道谢,朝她背着的大提琴看了看,又问:“你是桑晓吧?” 桑晓讶异了下,点点头。 “我叫秦潇,也是信息学院的,现在研二。” 原来是师姐,怪不得看着眼熟。 只是这女生长得娇小可人,完全看不出是比桑晓大好几届的师姐。 “师姐你好,”桑晓问:“还有一周才开学呢,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项目上有点事儿。” 桑晓看出秦潇不想多说,没再问,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手机时间,脸上焦急之色更显。 “你怎么也回来这么早?”秦潇问。 桑晓回头示意身后的大提琴:“我提前回来打工。” 秦潇点点头。 两个人并排站着,没再多说什么。 这时候,一辆黑色奥迪车打着双闪停在公交站旁。副驾驶的车窗降下半格,透过这样一线车窗,桑晓看清了开车的男士。 四十多岁,衬衫西装,看着成熟老练。 桑晓正觉得奇怪,秦潇已经转身问她,“你是回学校吧,一起走吧。” 桑晓连忙摆手拒绝。 “这么大的雨,别把你的大提琴浇湿了。”她又说。 就在桑晓犹豫的时候,秦潇已经打开车后门,示意桑晓上车。 桑晓确实赶时间,见状也不再扭捏,解下大提琴放进后备箱,然后自己钻进了后座。 上车后,秦潇和男人介绍了桑晓,只说是师妹,未提及姓名,也未把男人介绍给桑晓。桑晓主动跟男人说了声“您好”之后就老实坐在后排不声不响。 秦潇和男人的对话平平淡淡,无非是饿不饿,吃没吃饭一类的话题,可桑晓还是察觉出男人与秦潇关系的不寻常。 于是口观鼻鼻观心把自己当做吃瓜群众。 就在这时,男人用来导航的手机来了一通视频电话,操控台上的手机屏幕上闪动一个红裙子卡通女孩儿的头像。 秦潇看见了,转头看向窗外。这头像桑晓看着眼熟,但她心思不在这儿,也没多想。 男人看了眼秦潇脸色,把手机朝左边移了移,接通了视频。 屏幕上立刻跳出一张年轻女孩儿的脸,看年纪和桑晓相仿。 “爸,你的车明天能不能借我用一下?”女孩儿开门见山。 “你借车干什么?”男人一边打方向盘一边问。 “哎,你别管了,你就说借不借嘛?”女孩撒娇。 “嗯,让我猜猜,是不是又要去火车站接你的唐同学啊?” 女孩没说话,略带羞涩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怎么回来这么早,我记得你们下周才开学吧?” “哎~~”女孩子叹了口气。 男人见了,追问:“怎么了?” “都怪他那个同学……” 男人正转弯看着路况,心不在焉问了一句:“哪个?” “就是h大那个女的……” 这话讥讽语气严重,让人听了很不舒服。秦潇不满地转头,男人立刻教训女儿:“什么这个女的,那个女的……” “哎~”不满老爸的不上心,女孩埋怨着:“我当时和你说过的,就那个叫什么桑晓的。” 此话一出,男人面色放松,秦潇则都愣了。 原本还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桑晓冷不丁听到自己名字,猛得一怔,脑海迅速回忆这父女俩的对话,然后终于想起这个女孩儿头像在哪里见过了。 在唐礼昀的手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