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心合一,这二字听来平平无奇。
就连凡间武夫练剑的秘籍上,也多半写着“剑心合一,此为至道”一类故弄玄虚的话。
然而冲霄剑修的剑心合一,却与凡间武夫的剑心合一格外不通。
出剑迅捷收剑自如,隐约觉得手中之剑与自己心意相通,只是剑心合一的最低一层境界。如有普通修士修行数十载,日日冥想将飞剑与自己心神祭炼合一,时间一久,自能达到此等境界,并无任何稀罕之处。
更高层的境界,却要持剑之人忘却自身忘却凡尘。人亦是剑,剑亦是人,寒光在目锋芒在眼,整个人犹如一把出鞘的利刃,对敌之时平添三分威势。能出鞘自然能入鞘,收剑之时剑芒全敛收而不放,此方是剑心合一的中层境界。
不少剑修习剑数百载,心如止水不然杂念,方有三成可能到达这传说中的第二层境界。能至此等境界的修士才算真正入了剑修之门,可以被其余修士恭恭敬敬称一声“剑修”。
至于剑心合一的最高境界,就如顾夕歌一般,心念一动飞剑便会自行应敌。动的是飞剑,亦是人之心念。其中玄妙之处,又与操纵飞剑对敌有颇多相似之处,却又截然不同。人,剑,心,三者密不可分又绝不混为一谈。可至此等境界的剑修,将来定然元婴可期绝无例外。
有剑修修行千载万载修为以至化神,依然与真正的剑心合一之间隔着一层薄薄隔膜未能悟透。也有修士如顾夕歌一般,修为刚达筑基,机缘巧合之下便体会到何为剑心合一收发自然。
顾夕歌今生早早便达到此等境界,固然由于他无上剑体资质绝佳,更因为那微妙至极的天机一说。这等运气,当真是旁人半点羡慕不来的。
就连身为师父的纪钧,乍一见自己徒儿居然能用出这一剑破万法的精妙一招,也不由怔了片刻。
他耳中听得易弦的称赞之词,心中却想起李慕青十年前替顾夕歌占的那一卦。那星云派的神棍说自己徒儿天命加身,也许有一日整个九峦界亦要仰仗他。
天地大劫,魔道兴盛。千般万般负担,终究要压在他徒儿那脆弱肩膀上么?
纪钧心头猛然一颤。
顾夕歌只是个未满二十岁的孩子,合该在师长亲人怀中撒娇混日子,既不该有亲生弟弟心心念念取他一条性命,亦不该有魔道练虚真君算计他剑心神魂。
那孩子本该在凡间当个富贵闲人,只出门一面就有姑娘秋波相送芳心暗许,他不该踏上这艰辛又险恶的仙途之路。
那一刹,纪钧忽然明白前余年前,为何自己的师尊太玄真人会望着他长长叹息。那目光是悲悯的怜爱的,甚至隐有三分后悔。
以往纪钧只以为自己资质卑劣,师尊怕他不能成就大道因而伤神。
今时今日,纪钧却已然明了为何宋太玄会摇头叹息。
然而仙道一途从无退路,顾夕歌既然拜他为师,便再没有退缩的余地。他能护那孩子一日,便会护他一日。
纪钧敛目片刻,平静答道:“我徒弟合该天下第一,你早该知晓此点。”
乍一听闻此等狂傲至极的话,易弦只挑了挑眉,并未多言半句。
这呆傻剑修,莫非以为他当真到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其余人全瞧不出他半分心思?即便其余人看不出来,易弦却能从他每一分颤抖每一次蹙眉中,将纪钧的心思揣摩个七七八八。
洞虚一脉的师徒孽缘当真避无可避,他只需等着瞧就好,将来自有十分有趣的事情。
易弦一想到这里,细长眉目不由舒展开来,面上又绽出一个不急不缓的微笑。就连他即将失去的《灵山易道法》,也似乎不那么重要。
神经,果然混元法修多半有病!纪钧瞧也不瞧那亦敌亦友的熟人一眼,继续敛目正色望着自己那徒儿。
那一剑不止出乎纪钧的意料,顾夕歌自己更是从未想到的。
他前世固然也曾到了剑心合一的最高境界,但那已然是他化神期时的事情,可算开窍颇晚。
重活一世,他入派之时找到的剑胚不同,剑心也绝不相同,那剑心合一的境界并未保留下来。
这世间的道有千条万条,剑心亦有无数种。同是勇往一途,杀伐果决与心坚如铁,其中自有细小差别。更遑论,顾夕歌前世求得是力量与复仇,剑心锋锐一往无前。今生他求得却是无愧于心不留遗憾,剑心精密从无疏漏。
所求之道不同,前世的剑意与剑心自然也截然相反。
顾夕歌却觉得自己隐约悟出了什么东西。
前世他曾问过师尊,如何能达到真正的剑心合一。纪钧却并未言明,只要他带着剑闭关数载,自己寻找答案。
这答案着实玄妙,顾夕歌固然听话闭关数载,依旧毫无所获。
现在想来师尊是提点自己,他虽用剑阵对敌,所修的依旧是原本的那颗剑心。前世他一颗心都被愤怒憎恶自嫌占了个满满当当,有何曾真正沉下心来,仔细瞧一瞧他手上那把剑?
“剑之一途,不过拔剑收剑四字而已。”顾夕歌这次真真正正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他一向算无遗策心细如发,却独独缺乏了那一股勇往无前不问前路的凶悍之意。
剑乃凶器,纵有君子之剑王者之剑天道之剑,出鞘之时这凶器定是要杀生的,不见血光绝不回鞘。
对敌之时纵然需要细细考量谨慎斟酌,拔剑那一刹,却只需听从手中之剑的呼应。
剑心激荡同有所感,若他修为足够,整个九峦界能挡住他这一剑的人屈指可数,就连陆重光亦会败下阵来。
惊剑鸣于匣,困龙腾于渊。
心念所致,照影立时有感。那素白飞剑剑剑身立时迸发出一层耀眼光芒,几欲与那雷霆分庭抗礼一争高下。
摧枯拉朽毫不退缩的剑光,心硬如铁执意向前的少年。此时人亦是剑,剑亦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