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听得此等隐秘消息,陆重光面上却并无一丝惊讶之色。他只是望着地上那株刚生出来的柔弱小草,开玩笑般道:“师尊还是别说了,我怕听了这种不该知道的消息,会被纪真君灭口。”
“没胆子。”易弦眉尾清扬,“就这点而言,你比不上你大师兄何悬明半分。”
又来了,此等明褒实贬的话,真是自己师尊一贯的路数。想来这人在何悬明面前,定然时常夸奖自己,由此才让自己大师兄恨他入骨。
那何悬明又何止是有胆子,他想干的事情足以让整个混元派目瞪口呆。他们师徒三人,对那件事心中都是雪白透亮,却独独不说破。
陆重光甚至觉得,自己的大师兄简直太可怜了。易弦好似一只逗弄着猫的老鼠,只虚虚一拽,就扯住了自己大师兄的尾巴尖,在爪间晃荡来晃荡去,却独独不吃它。
平白无故碰上这种混账师父,真是何悬明倒霉。
再倒霉又能倒霉过自己?他莫名其妙栽在那少年剑修手上,为他徒生魔障。纵然那魔障不复存在,却让陆重光越发瞧清了自己的一颗心,倒有一成地方写着“顾夕歌”三个字。
一成之地不算多,亦不算少,这已然是陆重光所能给予最多的柔情。他对瑟狸与常瑜,都未曾让其名字铭刻在自己心上。
喜欢归喜欢,依然未到爱慕的程度。
然而他对那高傲的刻薄的心狠手辣的少年剑修,倒是真的上了心。
情亦似人。它住陆重光心里,时不时轻轻挠他一爪子,叫他知道他还记挂着一个人。
这五年来,陆重光尝试了无数种清心断念之法,倒也颇有成效。
他本已将那少年剑修的名字磨去个七七八八,只剩一道微薄残影虚虚笼在他心上。
谁知他十余天前乍一与顾夕歌重逢,一瞧见那双如星般璀璨的眼睛,所有渴慕与挂碍又都死灰复熊熊烧。它们见缝插针地蓬勃生长,那片草丛纤弱至极,却偏偏无法拔除,一动心就跟着狠狠一疼。
陆重光倒是不知,他上辈子究竟欠下了什么孽债,才让他对顾夕歌这般惦念,简直无可奈何。
他自己比赛刚结束,一见大片乌云掩住明宵峰,首先想起的就是那薄情寡义的少年剑修。
谁都知道五百年前纪钧斩了七位煞灭宗长老的事情,这乌云魔气定是冲着顾夕歌去的。
然而等他来时,只瞧见纪钧一剑而出斩断明宵峰。此等大能骤然拔剑震怒,却只为蓬莱楼算计他的徒弟。
且不论纪钧究竟对顾夕歌有没有其他心思,这等拔剑一怒只为徒弟的气魄,就叫陆重光敬佩不已。
和纪钧比起来,他那点情思与惦念,简直有些卑劣不堪。
易弦半点也不在意自己徒弟正在走神,他依旧悠悠道:“他们万衍洞虚一脉,向来一脉单传。几十代洞虚殿主大多一辈子只收一个徒弟,由此便滋生出许多有趣至极的事情。”
“就好比上代洞虚殿主太玄真君是个惊才艳绝的女子,却偏偏对自己快要破界飞升的师尊惦念不已。妾有意郎却无情,上代洞虚殿主的师父,毫不留恋破界而去,只留得太玄真君黯然神伤。”
“痴情人,难得。”陆重光简短评价道。
“因此她收得纪钧为徒后,便意志坚定让纪钧走无情道,不想他再受自己曾受过的苦楚。太玄真君刚将纪钧收入门内三十载,就死在一处上古遗迹中,一辈子未曾再见她那狠心的师尊一面。”
“师徒相恋,本来再正常不过。”易弦淡淡道,“九峦界中亦有不少师徒结为双修道侣,然而这事发生在万衍洞虚一脉,却不是一件好事。
这回陆重光真的来了兴致,他微微转头问:“为何如此?”
“你想听,为师却不想说了。”易弦笑眯眯抖了抖袖子,似一只洋洋得意的老狐狸,就等着蠢货踏入他设下的圈套之中。
这可恨至极的师尊!陆重光心中已然转着无数个念头,依旧只能恭恭敬敬道:“徒儿实在好奇,还望师尊替我解惑。”
易弦眼见自己徒弟服软,满意地点了点头。
年轻人就是要时刻敲打一番,由此他们才知道自己决不能越过自己这师尊去。此乃御下之道,亦是磨炼徒弟的一种方法。
他又故意等了片刻,眼见陆重光面上未有一丝焦急与烦躁,这才慢悠悠道:“因为在万衍洞虚一脉,此类师徒苦恋不得的事情,数千年间已然发生过十几次,倒不知受了什么诅咒孽缘。”
十几次,陆重光不由心中一颤。修士寿元悠长,若能到元婴期后,便能足足活上千载岁月。由此算来,洞虚一脉每三四代就会发生此等求而不得的悲惨事情。
他恍惚明白,为何那剑修师徒二人都不愿多想。多说多错,倒不如紧守那一线师徒之别,聊以解情思。
“所以我说,洞虚一脉的剑修大多脑子傻。”易弦嗤笑道,“这次我与纪钧撇下你与他那宝贝徒弟离开十多天,就是为了到太玄真君仙逝的那处上古遗迹中替她收尸。”
“太玄真君惊才艳绝仙人之姿,临死前却在那面阻拦她不能出的玉璧上,轻轻浅浅细细刻了成千上万个‘王胤’。”
“那字迹历历在目,不见悲愤只见深情一片。这样的女子,不是痴傻又是什么?”话说到这里,易弦的声音却有了一丝极罕见地抖动,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