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让其他修士看来,有言倾这等美人主动投怀送抱,简直是八辈子才能修来的福分。
但顾夕歌简直不能更恼怒。他深恨那一刻自己无能为力,竟硬生生让那妖女光明正大轻薄了一下,特别是在纪钧面前。
不知道的人瞧了这一幕,定以为他同那妖女早就两情相悦。就连他之前神态严肃的拒绝,都成了口不对心的害羞。
言倾当真好心机好算计,只一下就扰得他有口难辨。
顾夕歌踌躇犹豫了好一会,终于轻声道:“我与那妖女之间根本没什么,师尊你信我……”
那双长睫掩映下的眼眸里,流露出的是全然的窘迫与焦急。
纪钧望了他这徒儿足足一刻,看得那少年有些躲闪与不安,这才淡淡道:“我信你。”
顾夕歌得了师尊此言,立刻嘴唇微翘眼眸晶亮,简直与一个得了师长夸奖的十七岁少年并无任何区别。
他的徒儿真的长大了,纪钧忽然恍惚了。
曾几何时,那个紧紧跟在他身后舍不得离开半步的孩子,竟成了这般俊秀清雅令人望之倾慕的少年。
顾夕歌能一道剑光荡尽数百煞魂,浩荡之气充盈于天地,剑意蓬发让他看了亦不由暗暗点头,亦能不卑不亢正对练虚真君刁难压迫,挺直的脊背不曾弯下片刻。
那是他的徒儿,他亲自教导了十年的徒儿。
纪钧心中忽然涌起几分不舍与酸涩,他永远记得初见时那孩子如一只惊惶幼兽寻到依靠般,死死抱住他不放,滚烫泪水洇湿了他玄色法袍。
那泪水灼热的温度透过他层层衣襟,直至他心中,融化了纪钧那颗沉寂了许久的心。
纪钧行得是无情道,早将自己一颗心抛于外融于天地。是那八岁孩童骤然一抱,让他知道自己终究未能断念解脱,由此便遥遥牵挂起这孩子来。
十年来,他眼见这孩子一日日抽条拔节,逐渐成长为玉树般白鹤般的美少年,既自豪亦怅然。
现在这孩子又到了有姑娘倾慕的时候。那大衍派的女弟子与白青缨截然不同,她好似一捧烈烈烧的火焰,足以融化这世间所有坚冰,即便他这徒儿亦不例外。
终有一日,那孩子会走出小小的玄机峰,到外面的广袤世界行走闯荡,将他这冰冷无趣的师尊抛得远远地。
到了那时,他又能怎么做呢?
微风股荡起纪钧玄色法袍,他猎猎衣袖随风翻滚飘飞,如深沉暗夜。
“言倾比白青缨好许多。”纪钧淡淡道,“我瞧出,她当真喜欢你。”
纪钧一双锐眼,自能辨得出真实虚假。白青缨对顾夕歌之倾慕,带着试探与投机,动机不纯让他十分厌恶。而言倾固然是个魔道女修,却敢爱敢恨纯然如水,只此方面,就比那同宗师妹强出许多。
然而,当纪钧瞧见言倾亲吻顾夕歌面颊之时,心中骤然涌起的居然是杀意。
这森然杀意来得莫名其妙,却让纪钧暗暗心惊,这却是生灭劫要来的征兆。练虚至大乘的三灾五劫,纪钧只差最后的两道——生灭灾与心魔灾,亦是最难度过的两道劫难。
那生灭灾来得悄无声息,不知不觉将人拽入无底深渊。生亦为死,死或是生。这生生死死寂寞繁华,原本也并无区别。然而若修士不能真正勘破其中微妙之处,一条性命就会消影无踪溅不起半分涟漪。
纪钧并不怕死,谁能长生不死与天同寿?他若为求道而死,死亦无悔。他怕的是自己死后,顾夕歌孤苦无依平白多受许多苦楚。
这孩子倔强又寡言,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肯低头。只这不圆滑的性格,定会让他吃许多苦头。
他若走后,顾夕歌遇到今日这般危急情形,又该如何应对?
那玄衣剑修虽然面上依旧冷硬如冰,但顾夕歌却瞧清他瞳孔每一寸收缩每一分颤动,心中已然凉了半截。
“我不喜欢言倾,从来不喜欢。”顾夕歌毅然决然摇了摇头,“我要一辈子陪在师尊身边,师尊去哪我就去哪。”
这句幼稚之极的话,让纪钧哑然失笑。他平静道:“道阻且长,谁又能陪谁到最后?若我有一日身死道消……”
他还未说完,便被那白衣少年死死一扑,抱了个满怀。
顾夕歌脊背瑟缩起伏,似一只被雨浇湿皮毛的小兽,孤苦无依十分可怜。他已然到了纪钧肩头,伏在纪钧耳边轻声道:“师尊若是去了,我就和师尊一起走。”
那少年声音颤抖不已,竟有三分哽咽之意。
纪钧本以为他徒儿哭了,不由侧头望去。只见那少年一双眼瞳如星,璀璨皎洁灿烂无比。
好一双漂亮眼睛。纪钧心神一荡,直接伸手覆住了他徒儿那双眼睛。
他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被层层掩埋于冰雪之下。纵然隔着清透冰层,能看到沉于湖底的心脏在隐约跳动,气息微弱几欲死寂。
今日却有一尾银鱼,骤然从那湖水中奋力跃出,惊起一片涟漪。
那尾纤弱美丽的银鱼,却好似无坚不摧的剑光,撞得冰层分崩离析,连带着那颗快要死去的心也跟着狠狠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