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沐莞陪宇慕柔用了午膳,踏出归岚殿已将近午时,虽说离宫门下钥时辰尚早,她却没心情去御花园闲逛赏景,正打算出宫之际不料被迎面而来的女官拦住去路。来者身着高品阶掌事宫女才能穿的紫色绣夹竹桃宫装,乌黑圆髻衬托一张清秀的脸孔,白沐莞瞧一眼便识得对方,那是仝皇后身边的品儿。
“白小姐留步,随奴婢去坤宁宫,皇后娘娘有请。”品儿语气寻常,唇角微微挑起,既无奉承讨好之意也无打压鄙夷之态,让人完全猜不出仝皇后此番召见的缘由。
“好,麻烦姑姑带路。”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白沐莞心中固然犹疑仝皇后突然宣召的目的,但深宫大院由不得她愿或不愿前往。心道仝皇后一直不喜她,她自然想弄明白原因。
冬日的午后,坤宁宫每个角落皆被阳光普照,本是无比庄严肃穆的华贵殿宇倒平添几分温暖。跨入朱红殿门的瞬间白沐莞莫名深吸一口气,心底千斤顶似的重量仿佛正一点点下沉。
少女窈窕的身影由远及近,不疾不徐地走来。仝氏正抚着一把紫玉如意,似笑非笑地盯着少女,张口间带着属于上位者的威严:“你来得倒是快。”
白沐莞自觉垂下头,规规矩矩行礼问安:“臣女给皇后娘娘请安。”
“平身。”仝氏倒也没有刻意为难她的样子,“等元宵节那日,本宫打算召各府待嫁女入宫赏灯,为三皇子挑选妃妾,你记得前来。”
自打皇帝在除夕夜宴提起宇景和旭王的婚事,仝氏便有心留意,旭王年前为舒菁儿闹得厉害,暂且不论他的婚事,宇景则万万不能再拖。眼下太子纳了良娣入东宫,于情于理也该替宇景操持,仝氏可不愿落个厚此薄彼偏袒的罪名。
白沐莞听出弦外之音,这是想让她来参选吗?仝氏旁敲侧击,让她对宇晔断了心思?
“三皇子殿下选妃是大喜事,可惜臣女志不在此,恐会拂了娘娘心意。”明知会开罪仝氏,她也不得不坦白拒绝。
仝氏并不意外她的直率,美丽的唇线挑起,戴着赤金镶嵌绿松石护甲的葱葱玉手遥指远处的檀木案几,缓缓道:“听闻你幼时养在荣国公老夫人膝前,想来女红应该极佳。前几日本宫命宫中孙绣娘刺绣一件适宜开春穿的凤袍,不巧孙绣娘得了痢疾病得下不了床,本宫不好强求一个病人硬撑着做活。可是这宫中绣娘虽多,然皆不及孙绣娘的粤绣针法,不如你替孙绣娘绣完衣领处最后几朵牡丹。”
白沐莞幼时确实被荣国公老夫人养在身边,可是她自幼不喜女红针线,疯闹得活脱脱像个假小子,外祖母和母亲疼爱她,从不曾逼迫她半分。后来去了漠北边关,白沐莞更是连针线都没摸过,以至于如今连最简单的纹饰都绣不好,何况是颇为讲究的粤绣?但凡能被选入宫的绣娘大多有旁人难及的独到针法傍身,寻常人难以完成她们余下的活计。仝氏命她绣完孙绣娘没完成的几朵牡丹,明显是故意刁难。
见她站在原地半晌不吭声,仝氏不禁皱起秀眉,目中闪过凉意,稍显愠怒道:“你还愣着干什么?没听清本宫讲话吗?”
白沐莞敛去唇角的浅笑,抬起头坦诚道:“请娘娘恕罪,臣女做不到。”
接下来是在白沐莞意料之中仝氏的勃然大怒:“大胆!你未曾试过,何来做不到三个字?你这分明是故意敷衍本宫!”
既是意料之中,她也不会故作怔讶,只不卑不亢地反驳:“皇后娘娘强人所难,臣女不用试也知道结果。”
“知道结果?”仝氏轻哼出声,眼帘抬起,一双微眯的凤目透着鄙夷和嘲讽还有厌恶,“小白将军不是无所不能的巾帼英雄吗?能提刀上马为陛下守边关,还能帮寒门子弟博功名,又会勾引太子心,这世上哪有你做不到的事?”
果然,开始了……
白沐莞脸上露出一抹与往常大相径庭的清冷薄笑,好像无所畏惧:“臣女这双手是用来握刀剑的,不是用来捻针绣花的!娘娘若是不满臣女大可以直接训示,不用这般刻意为难。还有臣女从未蓄意勾引过太子殿下,臣女与殿下是两情相悦。”
好一个两情相悦!
连这副大言不惭的模样也像极了方柔当年!
豆蔻似的纤长指甲硬生生戳破掌心细嫩的皮肉,仝氏丝毫没感觉到疼,若说疼那也一定是胸口传来的疼痛。浑浊的怒气在心口焦灼,仝氏强行压抑复杂的情绪,冷冷笑道:“晔儿是未来的帝王,帝王不是任何人都爱得起的,爱他就要付出代价,甚至是生命的代价。”
“如果真是这样,臣女也心甘情愿。”白沐莞一字一句,前所未有过,这般认真回答高座上天玺朝最尊贵的女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永远不会后悔。”
仝氏位至中宫阅人无数,从没有人敢在她跟前这样放肆,这么笃定倔强的口吻信誓旦旦,怕是连辰贵妃最骄傲得意的少时也不敢。直到过去许多年,她依然记着今日的白沐莞,可惜那时她早如涅槃重生不复如今的坦率。
眼下仝氏不自觉扶额,喉咙里传出令人心惊的笑声,像是听见一件极为好笑的事情,直到笑够了才不屑一顾道:“哼,自以为是的小女子!你才活了几岁就敢笃定后半辈子的事?当真是乳臭未干的初生牛犊!”
白沐莞被她方才那阵诡谲的笑声惊得睁大眼睛,难以想象优雅高贵的皇后娘娘居然会发出如此可怖的笑声,这道笑声是因为心灵最深处积压多年的怨念而迸发。与除夕之夜萧太后踏出北苑阁时凄厉古怪的笑声很相似,两道声音逐渐在白沐莞脑海中重叠,合二为一。
待回过神,白沐莞毫无征兆跪在地上,目光凝重,暗自憋着一口气说:“臣女有一事不明斗胆请教娘娘。”
“讲。”仝氏翘起兰花指,顺手拿过手边的描金珐琅彩茶盏,吹了吹茶沫,而后轻呷一口。
“臣女心知娘娘不喜臣女,然而臣女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何时得罪过娘娘,这才惹来娘娘恼火。”说话时白沐莞无意间露出皓腕上的牡丹花白玉镯,一抹温润的亮光晃晕了仝氏的视线。
仝氏晓得那是当今皇帝的生母,先帝的云妃娘娘生前最心爱的玉镯。不仅因为云妃当年封妃礼时戴过意义非凡,更重要此镯本是一对,先帝将其分别赐给最宠爱的容妃和云妃,寓意她们姐妹和睦情比金坚。云妃生前言明过,此镯要传给宇晔的妻子,她的亲孙媳妇。按理本该赐给太子妃叶诗莹,没想到竟然戴在白沐莞手腕上。
仝氏转手放下茶盏,殿内安静得只闻“砰”的一声响,忍不住再度打量笔直跪在不远处的少女,她神色如常毫无畏惧不安,甚至她清澈明亮的眼神中连一丝惶恐也没有。仝氏承认面前少女绝非池中之物,桀骜不驯的性子配上明眸皓齿的娇俏容颜,着实是个尤物。难怪宇晔会为她着了魔似的,几乎快神魂颠倒。
良久仝氏悠然起身,一步步慢慢走近,伸手托起白沐莞的下颚,认真观察着说:“本宫是晔儿的生母,断然不会害了他!在你回京前,本宫从没听过晔儿用那么多美好的词汇形容一个女子,谈起你时他眉飞色舞。他那样骄傲,却为了求娶你而下跪。但,尽管他如此喜欢你,本宫仍然不能答应他。”
“因为像你这样不知廉耻,枉顾伦理的女子根本配不上晔儿!你是太子妃的表妹,正是因为这一点,本宫和陛下才允你暂住东宫,谁知你竟然敢存攀龙附凤的心思。如今你是不是恨不得取你表姐叶氏而代之?你小小年纪心思不纯,东宫后院哪里容得下你?”
那句恨不得取叶氏而代之让白沐莞身形微颤,她确实存过类似的心思,仅限于一闪即过的想法。因为她知道叶诗莹和宇晔压根不算夫妻,他们之间没有半点感情,无非是以夫妻之名相互禁锢枷锁。但她也知道,自古皇家嫁娶从不讲究真情,就像是远嫁和亲的公主,有谁真心愿意呢?谁叫他们生来享受了天家富贵,必须接受无法奈何难由自控的人生。
沉默片刻,白沐莞才轻声回道:“世宗皇帝年间便有同胞姐妹共侍一夫的先例,何况我与太子妃并非同胞姐妹。”
仝氏没料到她还敢回嘴,身为一国之母,她不能在这个黄毛丫头面前失了体面。疏忽间松开手,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冷意,扬声说:“本宫瞧不上谁无需对任何人解释,白沐莞,你永远别太高估自己的能耐。还有,本宫容不得你在晔儿身边红颜祸水!”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
“娘娘言笑了,沐莞不敢。时辰不早宫门快下钥了,皇后娘娘若无其它事吩咐,沐莞先行告退。”说罢,少女端端正正朝仝氏行了个大礼,然后没等仝氏开口,她便自行起身退出去。一举一动并无半分不敬,唯独眼神中的那股子倔强不屈令仝氏愈加恼火。
望着少女离去的背影,哐嘡一声巨响,前两日皇帝赏赐的牡丹盆景被仝氏含怒推倒在地,宫女们闻声前来,一个个看着被摔得稀巴烂的盆景目瞪口呆,无人敢上前半步。
品儿作为仝氏心腹亲信,此时也只得由她开口相劝,只见她低垂脑袋为难不已:“娘娘,这是陛下御赐之物。”
御赐之物岂能轻易损毁?
仝氏唇畔冷意越来越浓,扫视周遭宫女一眼,冷声吩咐:“收拾干净扔出去。”
“可是娘娘……”品儿战战兢兢,刚准备颤声劝说。
不料被仝氏狠狠打断:“谁再敢多说半句就如同这盆景!”
宫女们登时慌忙跪地,齐声道:“奴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