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入夜渐微凉,昭阳宫飞檐四角琉璃瓦熠熠生辉,盘踞金龙的殿顶威仪霸气。
御房烛火通明亮如白昼,春秋正盛的帝王居高临下,睥睨垂首而立的众人。为首是三皇子宇景、六皇子宇晋和盛亲王,往后是朝廷重臣譬如上官丞相、兵部尚蔡荃、吏部尚罗震等,另有回京不久的苏州郡守戴鑫也在。
“启禀陛下,先前威远侯府大公子和平宁郡主闹出不雅风闻,满城风雨有失伦理纲常,老臣恳请陛下小惩大诫以全礼法。”上官丞相乃是当朝大儒,极重礼法,春熙楼闹出的风波骇人听闻,他作为官之首奏请皇帝惩罚威远侯和熘西王治家不严也无可厚非。这段时间陆续有御史弹劾他们,不过皇帝态度含糊,迟迟未公开斥责。
“威远侯府已请官媒下聘,些许过错,丞相莫再揪着不放。父皇日理万机,区区两个臣子的家事无需再让父皇操劳。”近来春风得意的宇景张口,依旧是谦谦君子模样,眉眼流露忧色,“何况眼下关于太子的流言蜚语盖过其余。”
无论在何时何地,想让流言消失的最快方式不是澄清,而是放出另一个更惊人的风声混淆视听。
众人心知肚明,皇帝今夜传召为的正是远在苏州的太子。
“你们可查明是谁故意恶言中伤太子?”皇帝悠悠问道。
底下诸人各自对视,不约而同选择沉默。哪里需要查明?散播流言的官吏皆是平日向皇长子投诚的人,他又向来和太子不对付,前因后果可想而知。
在场论辈分和地位当属天子亲弟盛亲王,可惜他沉默不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上官丞相等身为臣子,不便直言皇子间争斗,同样闭口不言。宇景从前一直是皇长子跟班,此刻满面忧虑,踌躇不已。
宇昊天冷眼扫视这群一个比一个精明的家伙,他们是在等待天子先表决态度。看君心偏袒哪边,决定了他们如何回禀。
最先沉不住气的是宇晋,尽管皇家子女早慧,少年人城府浅些也是意料之中:“禀父皇,是大皇兄指使人放出恶语诽谤太子皇兄‘好大喜功’‘贪功冒进’‘图谋不轨’。儿臣揣测前几日太子皇兄在苏州郡巡街时遇刺也与大皇兄有关,否则他和麾下臣僚怎会未卜先知?”
话音未落,兵权在握于朝野,举足轻重的蔡荃陡然反驳:“六殿下此言有待斟酌,臣不赞同。大皇子自从遇刺以来一直安于府内习练武,可谓两耳不闻窗外事,从前做事欠妥如今却改过自新。那些未卜先知的流言传得蹊跷,臣认为是有心人设局陷害大皇子,分明像祸水东引之计!”
蔡荃说罢,别有深意地看了宇晋一眼。他口中的“有心人”似有意无意,指向近日东山再起的萧太后。
金銮龙椅上皇帝逐渐舒开眉宇,蔡荃一心想将女儿嫁进东宫,多次上奏直言女儿倾慕宇晔久矣。这份不顾世俗的勇气,令天子赞许,尽管每次都把话题岔开,但未曾说过不允。反之蔡荃府邸与大皇子府毗邻,俩人私交还算不错,方才他帮宇程开脱也在情理。此人奸滑不逊于威远侯,否则也不敢两边下注?只要他的心不往萧氏那儿去,皇帝不在乎细枝末节。
“蔡爱卿言之有理。”宇昊天洞悉世事的龙目闪了闪,“朕也相信大皇子已经改过自新,毕竟没有哪个蠢人会设这种蠢局!”
其实他心中明朗,此事绝对是宇程所为,包括先前宇晔在赴苏途中遭遇的两次行刺。百姓眼中儿女手心手背都是肉,在皇帝看来另有番考量。
太子登基前,需要有一两个对手时刻警醒他,既保证他不懈于朝政,这种危机感也让他无暇分心。前朝有太子因为无所顾忌而弑父篡位,宇昊天以史明鉴心有余悸,所以他再不喜无德无才的宇程,还是留着用其制衡太子。
宇晋显然没料到皇帝会袒护宇程,不禁抽了抽嘴角,上前几步拱手作揖:“父皇,儿臣有话想说。”
“讲。”
“近来除却这桩流言,还有人胡乱嚼舌根,称皇祖母东山再起祸乱宫廷,儿臣听了恼火不已!皇祖母搬回慈宁宫理所应当,何来祸乱宫闱?儿臣恳请父皇严查严惩,皇祖母威严岂容践踏!”宇晋神色激动,尚有几分稚嫩的脸上怒意并不作伪。
当着外姓臣子的面,宇晋相信他父皇会顾忌皇家颜面,不会失了为人子的本分。
果然宇昊天心中愤懑,却隐忍不发,跳跃的烛火在他深沉的脸庞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那双深幽冷静的龙目,浮现出前所未有的阴鸷。
这究竟是他的儿子还是萧家的儿子?
就因为宇晋的生母姓萧,萧太后便愿意扶持他为新帝?呵,那个老妖婆的野心分明是掌控朝廷,颠覆天玺朝的朝纲!否则她当皇太后和太皇太后有何区别?哪个皇孙继位又有何关系?
抛开嫡庶不谈,宇晔的资质也是翘楚,日后登基不可能被谁玩弄于鼓掌。而宇晋年纪尚小,又出自萧家女的肚皮,相比较容易成为萧太后的傀儡。
罗震看穿皇帝目中的阴寒,他当面开罪过宇程,又何惧驳宇晋的话?顺着皇帝的心意说:“太后久居佛堂,天下人皆以为她将在佛堂安度晚年。搬回慈宁宫事发突然,令人匪夷所思,宫外有些闲话也在所难免。”
这两日有人拿萧太后搬回慈宁宫的事大做章,铺天盖地,来势汹汹。直言当朝太后年轻时干政弄权,如今意欲上挟持天子掌朝堂,下夺皇后内宫大权。
宇昊天听了这话舒心,他毕竟没和嫡母撕破脸,这些年暗中斗法各有输赢。事关皇室尊严,他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
宇晋气得脸色泛白,言语间咄咄逼人:“罗尚此言差矣,皇祖母是一朝太后,位分最尊,辈分最长,岂容臣民妄加评说?再者皇祖母尽心尽力扶持两朝天子,怎能背负图谋不轨祸乱朝纲的恶名!”
他虽年少却不傻,他生母位卑言轻不得宠,至今只是不值一提的嫔位。他上面还有好几个兄长,如果不依靠萧太后,他离皇位的距离遥隔山海。身为皇子,谁无夺嫡野心?谁甘愿生来就臣服于自己兄弟脚下?
皇帝再度皱眉,龙目炯炯望向盛亲王,诚心询问:“皇弟以为朕该下旨严查,还是充耳不闻?”
纵使宇昊海赋闲在家,威望不减,皇帝信赖他,遇上棘手事还是习惯召他前来商议,譬如今天。
“回皇兄话,萧侍郎远赴浙州赈灾,然天公不作美,水患灾情日益严重。漠北战事刚了,前几日西京又传来消息说安国人扰乱我朝边疆安宁。臣弟以为闲言碎语不值皇兄您挂心伤神,当务之急是攘外安内,以保四海太平。”若说体察圣意的本领,宇昊海堪称典范。
皇帝若想尽快平息流言,早命人严惩不贷,何须在此犹豫不决?无非是担心态度过于冷漠,被人指责不孝太后,有损英名。他这席话便是告诉众人,国难当头,皇帝不是不顾萧太后体面,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费神。
宇景忙不迭附和,侃侃往下说:“王叔所言极是。苏州郡衙一连死了近十位官吏,太子当街遇刺,官府颜面被江湖帮派践踏。浙州水灾危机,朝廷下派的赈灾钱粮只能管一时温饱,萧侍郎动员当地大户捐粮救灾,结果收效甚微。”
“关乎苏州郡官吏填补,白沐莞倒给朕上了道折子。”想起奏折上大胆不讳的内容,宇昊天反而有了一丝笑意,“朕会酌情批复,此事不用你们再议。近日太子坐镇苏州,朕放心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