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前来寺里上香的人明显算不得多,偶有几个富家夫人模样的妇人携儿女仆婢前来祈求姻缘和美也非高门显贵,无人识出沈钰和白沐莞。寺庙后院有十余间禅房,专供跑来进香的施主借住几晚。不过禅房大多空着鲜少有人会留宿,毕竟青龙寺离京城颇近,骑快马半个时辰便能抵达,坐轿或套马车也无非一个时辰左右就能打道回府。
禅房的后方有一片竹林,夏日里最能遮阳避暑,只是如今还没开春,天气尚且寒冷。寒风凛冽吹得竹叶飒飒作响,清晨负责打扫浆洗的小和尚此时若无大事也不肯再出屋受冻。不可否认沈钰心细,挑选的地方也僻静周全。
竹林中间的石亭里,他们不约而同走进去,尽管确定四下无人,沈钰仍吩咐两个小厮在周遭巡视放风。
石亭里有张小圆桌和几个石凳,白沐莞撩衣坐定,开门见山直言相问:“不知沈公子冒然相约,有何贵干?”
沈钰选择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眉眼淡静地凝视着她,徐徐开口:“我虽邀约在先,想来白姑娘也有话要对沈某讲,否则应当不会爽快赴约。”
他果然聪明,少女怔了怔并不否认:“我的确有事相问,却不是为了自己。”
“哦?”沈钰眼眸微眯,示意她说下去。
“陛下有意为和慕公主赐婚,准驸马人选是凌大将军,可惜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这几日公主不惜惹恼了陛下也不肯点头。你可知道原因?”白沐莞边说边留心沈钰的表情,只见他神色淡淡,仿佛与他毫无关系。
沈钰摇了摇头:“在下不知。”
白沐莞垂下眼帘心中已有答案,沉默片刻,终究还是轻声说出这三个字:“因为你。”
在她说出口的瞬间,他瘦削的身形显然颤了颤,淡色唇畔浅浅勾起的那抹弧度消失全无,一汪清潭般的眸底流露出伤感和悲哀。他怎么也想不到,她赴约的目的居然是为了和慕公主!莫非她是来规劝他不要辜负公主一片痴情吗?
并未顾及他难看的脸色,白沐莞侃侃往下说:“和慕公主贵为天之骄女,能被她相中也是天大的福分。你若对她也存有心思,我不妨为你们周旋一二。凭你魏国公府嫡长孙的身份即使不走仕途,勉强也配得上公主。”
沈钰紧紧盯着她,目光黯淡,沉默半晌他捂住心口的手动了动,漂亮苍白的唇角泛起自嘲的笑意:“不必了,在下病体残躯哪里有资格尚和慕公主?更不劳白姑娘费心周旋!”
白沐莞倒也不震惊他的婉拒,假作看不见他受伤的神色,她只别过脸去凝眉道:“如此,我便算是替公主问过你的心意了。”
原来她只是替宇慕柔相问,沈钰蓦然松了口气,方才堵在心口的浊气静静呼出,此刻总算觉得眼前清明许多。
“这个送给姑娘。”话音未落,他已然递上一方素娟帕。
在他温和的注视下,少女没有推辞爽快接过。展开素绢帕仔细一瞧,竟然画着一幅佳人倚梅图。
不同于寻常画者画的那些盛装佳人身处满园盛放梅花中央的图景,这幅画中的女子身穿一袭干练戎装,长发高束成马尾辫,腰侧系着一柄宝剑。手里攀着一朵含苞欲放的梅花,似在轻嗅花香,又似在思索着什么,眉目间拥有不逊于男儿的英姿妩媚。她身后的梅树上仅有零星几朵绽放的梅花,花苞却是密密麻麻压满枝丫。
白沐莞认出画中女子正是她自己,不禁笑弯了杏眼,连说话声音也含着娇俏:“此画莫非出自沈公子之手?”
“上回白姑娘说沈某只会吹箫,今日便想证明给姑娘看,除了吹箫,沈某还略通丹青。只可惜姑娘应该更喜欢梨花?”沈钰恋恋不舍地望着她,笑容荡漾在他脸上和心间。
他们靠得不远不近,他能清晰闻出她身上散发着阵阵梨香,萦绕在空气中很是清幽好闻。他不顾礼法,冒险相邀她在青龙寺会面,实为难以忍受相思之苦。过不了多久她的身影又将消失在他视野中,不知下回见她该是猴年马月?相思苦,相思难,最难是他一人相思。
“公子好生谦虚,这哪里是略通,分明是炉火纯青的画技!只不过相比梅花,我确实更偏爱梨花。”她是由衷称赞,忍不住伸手触摸画中女子栩栩如生的面目。在素娟上作画本身不易,他却能寥寥数笔就传神勾勒出画中一景一物,尤其画中女子是何等活灵活现,足可见其画功相当厉害。
最难得是他从未见过她站在梅树下的情景,居然能单凭想象就绘画得如此灵动和谐,想来对她也是付了真心。转念间白沐莞又联想起东宫后院的那片梅林,宇晔喜爱草木,尤爱梅花,那日他陪她踏雪折梅……
与此同时沈钰已经察觉到她有些走神,假装自然地咳嗽几声,引回她的注意力。
“天气寒凉,公子身子不好不该久立于屋外,倘若染了风寒,那就是沐莞的罪过了。”说着,她将素娟帕收拢放于怀中,冲他嫣然一笑,“至于这画我收下了,沈公子这幅大作,沐莞很是喜欢。”
他看得出她是真喜欢,像她这般真性情的人不会惺惺作态,只要她喜欢便足矣。
此刻沈钰看向她的眸光愈发柔和,声线也恬静安然:“天色渐晚,沈某今天冒失约见白姑娘,自知有所不妥,下回断然不敢再如此行事。不妨我们结伴一道进城可好?”
“不必了,公子坐车轿而来,比骑马慢些。时候不早,公子的确该早些回城。至于沐莞既到青龙寺,还想去前殿上柱香再走。”
听见她委婉回绝,沈钰心中涌起淡淡的失望,不过想到他们一起入城难免招人耳目,不大合适。因此他拢了拢身上的厚重皮裘,一如既往浅笑着对她告别:“在下先行一步,白姑娘路上小心。”
“往后公子唤我沐莞便好。”
这道婉转悦耳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一句话撩拨起少年满腔的柔情,强按住心头跳动的喜悦和兴奋,沈钰转头认真回了句:“恭敬不如从命。”接着,他连离去时的步伐都轻快许多。
待他走远了,白沐莞才独自往前殿方向走去。
这个时辰前殿已几乎无人,她十指合一,虔诚地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双眸闭合,纤长浓密的睫毛随之垂下小片阴影。青龙寺求姻缘最为灵验,她不求上苍再赐什么如意郎君给她,只渴望能与心仪之人相守终老。
不知几时,少女身边多了一位年长的方丈,布满纹路的手掌握着一串佛珠,他乍然开口时仿佛世间万物静止:“这位小姐孤身前往小寺,想来是为了祈求来日嫁一位品貌俱佳温柔体贴的好夫婿?”
白沐莞连忙睁开眼,侧头看向方丈,然后轻轻点头。
老方丈慈眉善目地笑了笑,起身从佛前香案下取出一枚供奉多日的同心结递给白沐莞,而后叮嘱道:“小姐将此同心结悬挂于房梁上,日后必可保佑你达成心愿。”
恭恭敬敬接过这神圣之物,少女小心翼翼将它收好,末了忙感激道谢:“多谢方丈慈爱,信女定当将这枚同心结小心收好,愿它真能保佑我心想事成。”说罢,上前将自己荷包中的银子全部捐作香油钱,方才离开青龙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