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凌峰尘派去查案的锦衣卫和白沐莞派遣的人皆没有回来,直到第二天晌午,才各有收获的复命。
其中白沐莞派去调查贼寇来历的侍卫率先回驿站,禀报称劫走官粮的那伙贼寇神出鬼没,犹如天降神兵,无人知晓他们的来历,官粮被劫后又凭空消失。戴郡守曾派人大肆搜查过苏州郡每个角落,连犄角旮旯也不放过,苏州地处平原,无山川无丘陵,一马平川极好搜查可惜毫无踪影。
杀害那三位官吏的歹人却是苏州小有名气的一个帮派,人称“天合派”,常常杀害朝廷命官,手法凶残。老百姓对他们并不深恶痛绝,相反认为他们替天行道。原来被杀的大多是贪赃枉法或欺男霸女的昏官。
凌峰尘微微松了口气,率先说:“如此听来,这两件大案没有关联,也许是我们多虑了。”
“不对,若说没关联,那么临近苏州郡的青铜县令是谁杀害的?戴郡守的奏折上述,胡县令因查找被劫官粮丧命,究竟如何被害不得而知。我认为两者之间有莫大关联!”白沐莞黛眉蹙起直抒胸臆,女子总比男子细心,她一语提醒被众人遗忘的胡县令。
宇晔紧握折扇立于他们中间,思索片刻,启齿下令:“凌统领,你亲自打探被害的三人为官风评如何。再遣人去查天合派从前还杀害过哪些官吏?”
天玺朝疆域辽阔,各地民风民俗不相同,各地官吏的执政能力也参差不齐。江湖上帮派众多,其中不乏侠肝义胆之辈,这几年涌现得尤为显著。朝廷既怕地方官吏与江湖帮派勾结,势力难以控制。又担心他们相处不睦,惹来事端殃及池鱼。
凌峰尘领命前脚刚走,无怏便匆匆回来,神情凝重:“禀殿下,属下带暗卫去追已经逃走的官吏,其中六位死在返乡途中,无一幸免。”
锦衣卫归锦衣卫,宇晔还是更信赖亲自培养的暗卫雷厉风行。
“他们玩忽职守亵渎逃走,死不足惜!”宇晔眼里闪烁着漠然轻寒,顿了顿又问,“怎么死的?”
无怏不敢迟疑,忙道:“清一色被砍下脑袋,但他们的家眷只是被人打晕并无死伤。属下已将这些家眷悉数带回。”
他们的目标只是苏州郡官吏,并不打算伤害其家眷,这种行事倒像江湖帮派所为。江湖人讲义气,一人做事一人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不轻易牵连旁人。
“仔细审问他们的家眷,我要知道苏州郡究竟发生了何等大事,怎会闹到这样荒唐的地步。”宇晔冷声吩咐完,掌心不自觉用力,扇骨被他捏得几乎变形折损。
白沐莞见状立刻劈手夺过折扇,无奈地笑道:“殿下昨天捏碎茶盏,今儿别再弄折扇子了!这伙贼寇再无法无天,您也用不着总跟物件置气。”
宇晔这才回过神,略有些不好意思,他习惯性生气时捏损手中把玩的东西,故而东宫的青花瓷茶盏总是损耗过快。她刚刚故意活跃气氛,也是担忧他陷入愤怒无法冷静。
归正传,不多时无怏便将审问结果拟写成稿,一式两份递给宇晔。其中一份是苏州郡账房主簿和房总管的口供,俩人战战兢兢胆小怕事,加之位卑人微,审问半天竟是一问三不知。宇晔阅罢上面的废话,狠狠掷了出去。
第二份是横死的六位官吏家眷所述,人死罪不及家人,坦白交代了各家大人任职时所犯错处乃至罪行。看下来大大小小五花八门,或是私下受贿,或是逼良为娼,或是贪赃枉法……总之各个触犯王法,分明死有余辜。至于行凶之人,异口同声称是天合派所为。
白沐莞看得神色愤然,满脸愠怒,忍不住唏嘘:“吏治腐朽,错及何人?”
这话问得如此犀利,倘若有外人听见,少不得跑去皇帝面前参她一本。自古吏治腐败,归根结底错误源头在上位者、掌权者、至尊者手中。贤明君主任人唯贤,反之若是识人不清不辨优劣,令无能昏官当道,受苦遭罪的自然是地方百姓。
宇晔深谙其理,毫不避讳地直言:“错在朝廷,错在父皇。”
朝廷下派各州县的官吏无不是寒窗苦读换来一朝金榜题名,而后身负皇恩,天子希望他们能够治理庶务造福百姓。为官的最初几载也算兢兢业业,可惜人心易变,身居官位久了难免想法变多,滥用私权贪赃枉法的事敢做一回,还会有第二回甚至十回百回。
“陛下每年也派遣御史下达各地检阅官吏,但他看见的多数是天下太平四方安乐。因为每当有钦差、御史抵达某地时,当地官吏早有准备,眼见是一副百姓安居,他们辛劳于案牍的的样子。”白沐莞双眸晶亮,说到此处时怒气悄然褪去,只余下平静和理智。
“但是殿下,我们一路微服来到苏州,沿途百姓并非如你想象中那样富足安康,你不是也疑惑过吗?杀害苏州郡官吏的人确实目无王法,假如他们清廉勤勉一心为民,又怎会发生这些骇人听闻的荒唐事?说到底杀害朝廷命官有罪,他们自身更有罪!”
先是苏州郡十二位官吏齐齐犯下渎职大罪,再是先后被害,死法相同凶手残暴。身为储君,宇晔所想是朝廷威严何在?是皇权遭到挑衅,是这伙歹人胆大妄为该千刀万剐,而非生灵涂炭背后暴露的吏治积弊。白沐莞和他身份有别,眼光又犀利,能轻而易举看清真正值得人忧虑的根结。
“莞莞,我明白你的意思。父皇足不出宫,难免一叶障目。上到御史钦差,下到地方胥吏,只要他们存心掩盖真相,真相永远不会放到父皇眼前。”宇晔倒吸一口凉气,实在不敢继续深想。
照此积弊下去,只怕日后非要闹到地方官民暴乱才会惊动朝廷。到那时大祸酿成,朝廷也未必能力挽狂澜。古往今来吏治腐朽,代代延续,必酿亡国大祸。
心底激荡不休的少女垂下眼,遮住眼里的不甘。伸手紧紧握住他的小臂,哀叹惋惜:“去年我从漠北归京,途经诸多州县感慨颇多。可惜我是女子,纵然看见问题所在却改变不了什么。”
宇晔转身搂住她的肩膀,黑曜石般的眼睛熠出光彩,脸上突然有了笑意:“世间有你这般聪慧明理的女子,有幸被我遇上,胜过多少只会空口谈天的幕僚谋士。等我回京当面启奏父皇趋利除弊,给地方百姓一个交代。你把心中所思所虑尽数写下,随我一同面呈父皇。”
驿站条件远比东宫简陋,乌沉香从银香炉的镂空间隙里袅袅升起。这是江南特产的香料,有厚重馥郁的芬芳,仿佛沉沉披拂在身上。
白沐莞翕动浓密的睫羽,淡淡笑道:“你怎知我已有对策?”
“先对我说说看吧。”宇晔不答反笑。
“首先官吏任免不能只看才学和家世,更重要的是品性。一个心怀百姓、良善敦厚的父母官往往比那些才学满腹却自私自利的人强。其次为保证地方官吏勤勉不懈,朝廷每年除了下派御史,还需拟写相应考核制度,由他们的同僚、下属、百姓对其为官优劣进行评判,如果优评不过七成者应当考虑贬斥或罢免。”
“若有官吏以公谋私、贪赃枉法视朝廷律例法度如儿戏,应该重重惩处,比庶民犯同等罪责处罚更重,以此警戒他们以身作则。”
“最后为了避免官官相护,包庇徇私等现象,朝廷应该大力嘉奖那些勇于揭发有罪同僚的官吏。真正做到赏罚分明,如此执行才可能还吏治清明。”
这些话白沐莞经过深思熟虑,此时信手拈来,侃侃而谈。
宇晔听得入神,激动之余忍不住感慨:“说得太好了!莞莞如果是男子,定让你坐守一方。”
毋庸置疑如果她是男子,放开手脚施展抱负,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功勋不会逊色她父亲白展毅。可惜了,总归可惜这等才智,却是女儿身。
想至此,白沐莞为自己轻叹一声,扯回原先的话题:“既有官吏家眷佐证,当务之急先寻找天合派的老巢,然后将他们绳之以法。”
宇晔眉头一皱,打断她的话:“等等,死了六个,还差一个!”
原先苏州郡衙官吏十二人,除却戴郡守、陶玉宏和最先被害的三人,应该还剩下七个渎职在外。无怏来报死了六个,那么还有一人是谁?
恰巧凌峰尘从外面回来,刚好接话说:“少了郡衙校尉张安江,他是戴郡守的心腹,在百姓口中风评最佳。除此之外没一个好官,百姓问讯纷纷叫好,包括被我们关在牢里的陶玉宏也是个偷奸耍滑之辈。”
与此同时有锦衣卫来报:“张校尉来了。”
宇晔和凌峰尘白沐莞三人互视一眼,冷声道:“让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