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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血衣伯爵

“哦?伯爵之位?”颜子卿听到方鸣石传递信息,比李通还要惊讶。

大汉爵位分为两种。一种是世袭罔替。大多在开国和靖难之时所封,最近两百年,所封不过几位,非擎天保驾、挽国于倾的绝世功劳,已不可再封。即便是个最低的开国男爵,若是要封必定要征得内阁、六部和皇帝一致同意。朱二郎、铁三郎家的祖上就是开国侯,世袭罔替,不减等继承。

第二种荣誉爵。王公侯伯子男六级,减等继承,逐代削减,是为防止百年之后爵位太多,国家负担太大。晋王李通便是此爵,其子继承之时,便只为国公,所谓富不过三代,说的便是此等情况。

但即便是荣誉爵,也绝不是好得来的。除了李通这样落地便是皇子的天生贵胄,其他人等,即便当朝宰辅,没有军功情况下,致仕之时也最多给个男爵,以示尊荣,无法传于儿孙,仅此而已。

爵位和军职是两个体系,分别记功,互不冲突。领兵将领记功,已经不能用斩敌计算,只算所部战场表现和群体斩获。颜子卿朔方一战已经可以封爵,但封何种爵位,兵部、内阁久争不下,所以才拖延至今。

按理颜子卿缴获首级五千以上已经可以册封最低男爵;但“换血术”到底算是何种功劳,算军功多大却引起争议。“换血术”在战场的上的效果一目了然,没人能否定,但到底算是大功一件还是普通功劳,实在难以裁定,大功则颜子卿爵位需提一级,册封子爵。

“换血术”尚未争论完毕,“地道战”战法和军用沙盘再次上报朝廷。又是几月争论,相互妥协之下,颜子卿子爵爵位终于落定。兵部刚行完毕即将册封之时,“娄烦”城一战战果又至神京,两次首级累加超过一万,爵位是否还需提升一级。

这又不太好界定:若是按照原先计划,先予颜子卿子爵爵位,再算第二起军功,那需满两万首级方能提升伯爵,颜子卿还差一万首级才能凑够数;若是按照平民算,那么两次斩首相加满一万可册封子爵,再加“换血术”“地道战术”“沙盘”三策可册封伯爵。

部分人认为颜子卿爵位既然还未公布,就需所有军功累加计算,先算一万多斩获先封子爵,在算三策,定伯爵爵位;部分认为已经定下子爵爵位,第二次斩获不够两万,不能晋升,该是子爵爵位。双方各有争执,再次陷入党争……你争我吵还没结束,颜子卿第三场、第四场、第五场军功逐次上报兵部,让内阁诸公再不敢耽误——若是颜子卿再斩获几万,是否该要封侯?

最后只能请当今圣上圣心独裁。当今一听颜子卿名字,再看看屏风上写下的三字,顿时想起“移天换命术”一词,精神大振之下,御笔一挥:伯爵!

获得伯爵之位归根结竟是“移天换命术”的主因,若颜子卿知道不知该庆幸还是苦笑。

“不到两载,能有如此封赏,你也当可自傲!”方鸣石看着端坐堂下的颜子卿,无限感慨。两年时间,伯爵爵位。伍祐从军几十年,爵位也莫过于此。十八岁年龄,端坐堂下,如此沉稳,难道世家子弟和平民出身的差距真的如此巨大?

“自甘逐客纫兰佩,不料平民著战衣。从军,只因为我颜家子孙亦是大汉子民,乃是从军报国”颜子卿一顿,确实,从军之前甚至在昨天之前,爵位封赏之事都没想过。“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子卿从没想过能获得封赏!”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方鸣石感受着其中淡淡的无奈和报国之心,一时无话。

“督师,车牙若首级上交,还有四千多首级——”颜子卿把将令交回方鸣石,还有层意思:许下的封赏,何时能落定。上次上交的几千首级,奖赏还没兑现,这次又是接近五千,颜子卿希望方鸣石能给个答复。

“哎!时局艰难,入不敷出!稍等等把,老夫凑凑!”方鸣石满是歉意。前方将士为国赴死,后方却拿不出赏赐;虽然将士没有闹事,但很让人难堪。“老夫尽快凑齐!”咬咬牙,方鸣石闭上眼睛。

“你的伯爵名号赶紧报上,朝廷那边还需记录入档!”爵位的名号,大汉很通情达理,自己可上报满意名号,只要不犯忌讳,一般能通过审定。

“纵马戎狄血染衣,就叫血衣伯吧!”颜子卿一身青衣,面如冠玉却心有戚戚。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己的伯爵爵位从何而来?不光是狄戎之血,还有跟随自己的胞泽之鲜血。

“吾以吾血护汉民!天救自救者,佛度有有缘人。我汉民自传承以来,天行健以自强不息,地势坤以厚德载物,披荆斩棘、筚路蓝缕,方有今日繁盛;子卿自从军以来,全靠诸位胞泽、前辈照顾引领,如今方得爵位。自此之后,自然更该以吾之鲜血护卫大汉,护卫汉民,此生不渝!”

听到颜子卿的独白,方鸣石微微点头,随后猛然睁开双阳,“陛下呢?你置陛下于何处?”在方鸣石心中,陛下即大汉,皇帝即汉人。颜子卿说了大汉,说了汉民,唯独漏了陛下!

感受到方鸣石眼光,颜子卿了然,自己把皇帝漏了。在自己心中,恐怕从来没有皇帝的概念,有意无意的忽略掉当今,难怪让方鸣石愤怒。皇帝!——

颜子卿笑笑,“督师忘了,我是世家出生!”颜子卿这么一说,方鸣石脸色大变。是的,天下又有哪家世家是忠于大汉的,他们忠于的只有自己家族,一旦事有不谐,犯上作乱、倾覆帝国的往往都是世家,世家,才是霍乱的根源。

“你们世家,都是硕鼠!是毒瘤!是祸害根源!”诛心之话。方鸣石一怒之下竟说出如此反常言语,也许和最近和颜子卿走得近有关,若是一年前,方鸣石是绝不会对颜子卿这样说。

“督师言过了,我看未必!”颜子卿目光如炙,“历来只有千年世家,从无千年皇族,为何?皇族执掌天下一久,视天下万民为蝼蚁,视民众疾苦为无物,这才是霍乱的根源!依附皇族的大小官员才是硕鼠、毒瘤,世家不执掌权柄,何来根源?”颜子卿说的话和方鸣石一样,不能传扬出去,否则必定掀起万丈惊澜。

“你,你——目无君父!”方鸣石脸色惨白,颜子卿说的话,他都信,却又不敢信!实在太可怕,难道世家望族们都是这样想的?还是就颜子卿一个人?难道皇族真的是……方鸣石根本不敢再想下去。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民与君,孰重孰轻?”颜子卿不想和方鸣石继续争论下去,方鸣石的人品值得钦佩,但其从小到的接触的视野决定,这样的问题根本探讨不出结果。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方鸣石仿佛受到重击,喃喃自语。若是常人,方鸣石也许会好好争辩,但面前的颜子卿是自己最器重的晚辈,自己将其视为学生之人,这对方鸣石打击之大,不能自已。

看着面色苍白,头发斑驳,最近为了战事摇摇欲坠的方鸣石,颜子卿不由想起去年有人与他讲的一段方鸣石往事:

当年,方鸣石升迁交州总督,一上任便是淫雨连绵,接连几处报警。因三大河之一的铜水大堤崩溃,淹没村庄,冲毁良田,汉人和九夷之民死人不计其数。几次申报户部,当时,户部忙于新旧党争,谁肯拨巨款来做这善事?遂下叫交州“就地筹款,自行修复”。方鸣石粗算一下,至少要二百万银子。而交州绝无此财力。幸而交州沿海产盐,便在盐商身上打主意,令交州各要道设卡征银。

偏是新任交南巡抚朱子清是维新派李悝一手提拔的学生,写信告知李悝,“方鸣石在这里刮地三尺征盐税”,李悝回信也痛快:“怪不得北方盐涨价。他既贪赃,告他!”朱纲便扎扎实实写了奏折,告方鸣石“妄兴土木、图侵帑项”,迫使守卡小吏无理盘剥过往行客。有理有据说得痛心疾首。

方鸣石平素对老师叶忠等清流党,凡是维新派支持的都反对、凡是维新派的政策都否定的作法,无不反对,所以根本不是一路人。只由于他为政清廉,才没人能惩处他。这次,清流党没有出手,坐岸观望。见了这奏章,当今自然勃然大怒。当天便下旨,用六百里加紧发往交州,命朱子清代为总督,并派户部侍郎黄炳坤连夜前往交州。黄炳坤是也是维新派的人,下车伊始,联合朱子清不由分说便将方鸣石革职下狱,并不顾条律,私自动用火炼、油龙等极惨的刑具,要置方鸣石于死地。

方鸣石平素实在太清廉了,因为不贪一分银两,身居总督高位,有时穷得不能举炊,他连家眷都没带,只有一个老仆里外照顾。这是全交州士绅百姓无人不知的事实。把家产抄了个底朝天,只寻得几件打了补丁的破内衣和满屋子籍。

没法交差的两位钦差便把征来的盐银算成贪赃。这一来彻底激怒了交州夷民。升堂刑讯那日,三万夷人和汉人百姓聚到总督衙门外,人情汹汹,连衙门里的佐吏、衙役都一齐倒戈,大呼:“方公受刑,还有什么天日?我们反了!”还是方鸣石披枷带锁出来申斥,命百姓“不得有违王宪”才算解围。但这一来,朱、黄二人再也不敢动刑。只能如实汇报,八百里加急送往神京。

方鸣石他作官时没人敢送东西,坐班房时人们便没了忌讳。有的替他向狱中上下打点,住了单间牢狱,又“因病”允许带老仆进去侍候。不知姓名的汉人和九夷人常常送来衣物:“狱卒哥哥留点,下余的给阿爷穿用”;天天都有人提着肉,“请照应阿爷”,丢下便走。因此,方鸣石这个待死之囚比他当总督时还要阔绰。每天夜晚,无数人家求佛烧香,盼着“老天开眼”。方鸣石在狱中还读治学,时而还招来狱役讲学,闲时打打太极拳,院中游悠散步,几月时间,反倒养得红光满面。

当时情况,维新派势大,稳压清流党。维新派李悝范不着为了一个清官和清流党死磕,万一闹出民变,那一切休提。于是大手一抬,饶方鸣石一命,叶忠等人自然并无不可,由此方鸣石保住性命。

接到释放方鸣石,朱子清压了几天没有照办,还想上彻底坑死方鸣石,最后收到老师手才再不敢迟滞,亲自坐了八人大轿径往狱中宣旨。一进狱门便见典狱带着一群狱役从一间小瓦房中出来,个个喝得脸红耳赤。朱子清站在前门铁栅后,板着脸斥道:“不逢年不逢节,饮的什么酒?”

“回大人话,呃——”典狱官打着酒呃告诉他:“方才府台大人来访,说见了邸报,方大人很快就要出去了。酒席是府台带来的,方大人不肯吃,就赏了小的们”朱子清咽了口唾沫,没有再说什么,径自跨进小屋。

走进一间布置得十分清雅的小房子,天棚墙壁都裱了桑皮纸,榻上齐整叠着两床洗得泛白的青布被子,贴墙还放有一溜矮架。架上的籍已经搬空了,小木案上摆着瓦砚纸笔等物件。方鸣石似乎心情沉重地坐在榻下一张条凳上出神。见朱子清进来,款款起身,淡淡说道:“朱公别来无恙?”将手一让,请朱纲坐在对面。

“方公,”朱纲见方鸣石一脸坦然之色,慌乱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一边坐一边微笑道,“你吃苦了。我是来给大人道贺的。公蒙冤三月,如今重见天日,飞黄有望。真令人喜不自胜!——往日兄弟奉命行事,多有开罪之处,黄侍郎——也太,唉……这儿不是说话处,且到衙门盘桓几日,兄弟为公压惊送行,一切慢慢细谈。”

方鸣石压根没吃他那套,说道:“朱公,你还是对在下知之不深。我是直率人,有甚么说甚么。办我的案子,你是存了私心。但天下不存私心者能有几人?都计较起来还成?过去的事过去就罢。你若真的心中不安,请听我一言,三月开春,加紧把铜水大堤治治。”

朱纲怀着一肚子鬼胎,怕方鸣石到京去告刁状,听方鸣石的意思,只要肯疏浚铜水就可原谅,顿时喜上眉梢,说道:“兄真乃大男子真丈夫!——请,这里说话不方便,到敝衙门,我置酒备肴,我们作一夕快谈。”

方鸣石却道:“朱公请谅,我素来不吃宴请,更不受馈赠。你安心,治好铜水,你我两清。”说着已是含笑起身。朱纲又是惭愧又是感激,还带着一丝莫名的妒忌,起身恭恭敬敬辞了出去。

那群狱卒待朱子清出去,早就一窝蜂拥进来,道贺的,请安的,说吉利话的,一齐众垦捧月似的准备送方鸣石上路。此刻狱外已经围满了近万人,鞭炮噼哩啪啦响成了一片。见方鸣石袍袖萧然从容走出,所有的人都跪了下去。几个跪在跟前的都是穷人,昔年在方鸣石任上曾打赢了官司的,仰着脸,哽咽着道:“阿爷,您要走了,谁照管我们九夷人?”

“都起来……起来……你们不要这样……”方鸣石见人们仰首瞩目,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不知怎的,心中“轰”地一阵酸热,泪水再也止不住夺眶而出。自己积郁的悲苦愁仿佛都融化在这泪水里,遂拭泪勉强抚慰道:“在下何德何能,受父老如此爱戴!方才朱大人来,不才已将民意转告于他,朱大人已答应根治铜水。当今皇上圣明,大家回去好好营生,不要负了鸣石一片殷殷厚望……”说着移步,此时送行人已有上万之众。前面的人牵着手挤着为他让出一道胡同。方鸣石走在前面,老仆挑着籍跟在后面,这才挤出人群。

随后方鸣石被放逐晋阳,而朱子清也没疏浚铜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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