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吏可是了半天也没说出可以反驳的话,倒不是无法反驳而是无法说。
“可是有这种勇气的人太少了。”沈棠神色颇为遗憾,浅笑道,“因为往往连那些子嗣也认为这是家事,家丑岂可外扬?跟一个被人用银钱买来的‘阿娘’相比,花钱去买的‘阿父’、‘阿翁阿婆’更值得亲近。失去一个亲人跟失去三个亲人,怎么选择也不用犹豫。即便有几分良心过不去,也会用世俗为自己开脱……所以,我倒是觉得那位夫人极其勇敢。”
家道中落没颓废,被拐卖进深山给父兄三人【共】、【妻】不认命,被人动辄打骂羞辱,仍要抓住机会打掉父不祥的孩子,作为弱者尽了最大努力去抵抗现实厄运。
若非神智混沌又被盯着,估计也不会有那个儿子和眼前的乞儿。在获悉父母已故后,那位夫人应该已经认命,觉得安心抚养一双儿女也好,偏偏又出了刁某之事。
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一个选择——
继续认命,保全儿子,任由“公婆”卖掉自己和女儿为妓,反正她已经这么烂了,继续烂下去也无妨。但她偏偏不肯遂了他人意。
走了另一条世俗无法理解的路。
作为这个世道最渺小的蝼蚁,用最无力的方式证明清白,或者说最后的反抗。
小吏咕哝:“可是为母杀子……”
沈棠:“这母亲是她自愿当的?”
小吏噎了下:“虽非自愿,可——”
沈棠唇角勾起笑意却毫无感情:“可木已成舟,便该接纳?这倒是遂了买卖者的心,买过来的女人生了孩子便乖了,所以想留住一个女人,只需让她生孩子就行。”
小吏道:“可她既是人母,那也是她的血脉至亲啊,怎么下得了这个手……”
沈棠叹道:“人母,哎,那世俗何尝将她当作是一个人呢?人都不是,何来人母之说?至于怎么下得了这个手,原因估计很复杂——因为记忆恢复,发现孩子阿翁阿婆就是仇人,恨意滔天,无法接受;因为局势逼人,不证明清白就只能母女为妓;也因为,这儿子若活着长大,会有下个女人步上她的后尘……我想那个村子应该还有不少类似际遇的女人,也有相同身世的子嗣,她已经从代代相传的子嗣身上,看到了既定的未来……”
小吏闻之神色微动。
态度已不似先前那般。
沈棠神色怜悯:“她或许也有另一重顾虑——由她带到世上的孩子,再由她亲自送走。母子在黄泉团聚,由其亲自照料抚养,比留在世上更让她放心吧。谁也不知死后的世界如何……如今这世道,活着就是历劫。”
啪嗒!
啪嗒!
一颗颗泪水从乞儿眼眶滚落。
泅湿了粗布麻衣,晕开道道深痕,乞儿狼狈哭道:“所以阿娘是抛下我了吗?”
一句话,仍不能疏解。
歇斯底里再道:“她真抛下我了!”
所以最后一面才会是那般眼神!
沈棠看着她止不住的泪水,脑阔也止不住地疼,无奈道:“那只是我的猜测。”
乞儿却觉得沈君这番话中了【八】、【九】成,阿娘她本是知达理的富家女,自小学的是温良恭俭让,生活再清苦,她每天也会早早起来,一丝不苟地打扮自己。
她与那个麻木肮脏的村子格格不入。
那些粗俗庸妇唾骂她“狐媚”。
“阿翁阿婆”心情不快便指桑骂槐。
她与弟弟初时年幼不知,只觉得阿娘的确丢人,一举一动带着旁人说的“妖气”。
甚至跟阿娘闹脾气,阿娘也不气,只道:【悦己而非悦人,你们还小,不懂。】
流浪多年,她仍旧不懂,最懂阿娘的人,却是与阿娘从未谋面的沈君。
乞儿哭得厉害,几乎要厥过去。
沈棠看着她这样,也不准备再逼。
直接派人抓了那对老夫妇宰了就是。
谁知,乞儿却拦住了她。
抽抽噎噎:“小、小民从未不愿,为阿娘、洗清冤屈,本就是小、小民苟活至今的根由。只是、只是小民斗胆请求,先前欺辱阿娘的父兄三人,小民也要他们的命!”
乞儿深呼吸压抑奔涌的情绪,一字一句:“小民要亲眼看着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沈棠倒是对这个乞儿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