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裹挟众意当面逼宫的沈聪,马骥知道自己已处于两难之地。
若是不答应,便等于剥夺了所有自认有资格取代韩骐之人的希望,立时便犯众怒。
若是答应,则又要背上出卖好友的污名,很快便会成为一个人人唾弃的小人。
望着目中隐隐流露嘲弄之色的沈聪,马骥眼珠一转,蓦地将双手一拍,大叫道:“敏之兄果然高见!”
他向着周围的众人团团一揖,脸上神色无比诚挚:“既然敏之兄已将事情利害剖析得如此清楚,向山长进言之事,小弟自然义不容辞。”
听他说到此处,沈聪目中登时又现出鄙夷之色,暗道:“到底是唯利是图的商贾出身,纵有些才智,却少了与之匹配的眼界见识、胸襟气度,居然当真为了不得罪众人而选择牺牲韩玉堂那傻小子。却不想如此一来,世人将如何看你?真真地枉本公子一度将你视为对手……”
他正自以为狡计得逞之际,却不防马骥继续高声道:“诸位也不必在此等候,小弟可以与大家同去面见山长,当面说明小弟和玉堂自觉才疏学浅,不堪代表院面见学政大人,情愿将避位让贤。当然,敏之兄的才学小弟素日钦服,必是首选无疑!”
说罢,他一把抓住脸色越来越黑的沈聪,满怀热忱满脸殷切地院后方便走。
“龙媒且慢,此事尚待商榷!”
以沈聪的手段,院中自然少不了他招揽的一些狐朋狗友。
沈聪脸色铁青,胸口一阵剧烈起伏,好半晌后终于勉强挤出笑脸道:“先前小弟也是脱口而出未做深思,后来转念一想,既然学政大人特意点了你二人赴宴。若咱们私相授受换人前往,未免有失礼数,所以此事还须再议,再议……”
谋求取代前者,还可说是兼顾院名声与自身前途,公私两便无可厚非。
沈聪将身体后倾奋力挣扎,想要赶快摆脱马骥的魔掌,若当真被拉到山长杜衡面前说出这番话,只怕杜衡第一个饶不过自己。
毕竟韩骐的“不成器”和马骥的“成器”同样闻名于院。
众人见没便宜可占又没热闹可看,当时一哄而散走个干净。
刚走出饭堂不远,却见一個十来岁年纪、头总双角的小童儿从院后面快步跑来,当即止步笑道:“青筼,跑这么快作甚?可是山长吩咐你做事?”
马骥又望向围观的众人,目中流露出探询之意。
谋求取代后者,便只能是嫉贤妒能兼不自量力,纯属既坏且蠢。
马骥皱眉道:“敏之兄,小弟可是全听了你的指点,为院大局而甘舍一己之利,怎地你此刻又矫情起来?”
马骥耸肩哂笑,举步走向自己的寝室,准备温一温明天的功课。
虽说“万松院”的教学颇有古风,礼、乐、射、御、、数这君子六艺都设了课程,沈聪也学了些骑马、射箭、舞剑的功夫,算不得手无缚鸡之力,但落在武道已堪堪七品圆满之境的马骥手中,那便如婴儿般毫无抵抗之力,硬是双脚擦地被拖出老远。
见了他的窘迫之境,这些人急忙一拥而上,一边乱七八糟地叫嚷着“龙媒兄有话好说!”一边七手八脚地从马骥手中抢出沈聪。
言毕,只怕马骥仍固执己见,也不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带了几个人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这童儿正是山长杜衡的童青筼,他一阵风般跑来马骥面前,一面呼呼喘气,一面断断续续道:“我……就是来……来找你的,先生有……有事唤你!”
马骥稍愣了一下,随即猜到必然与方才说到及发生的事情有关,当时也不敢怠慢,一手抓住青筼后领,轻若无物地提离地面,脚下疾行如风,转眼间便穿过几重楼阁院落,到后院后面一处所在。
在依山傍水的一片空地上,苫茅为顶建八九间陋室,编竹为篱圈十来亩田园,前种桃李,后植榆柳,鸡栖篱下,犬卧门前,俨然渊明先生故居的格调韵味。
他放在已缓过气来,小脸却有些不满的青筼,在院门外拱手扬声道:“学生马骥请见山长!”
“进来罢!”
杜衡清朗的声音从院中的一间茅屋内传来。
马骥应声而入,来到那茅屋前,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室内空间也不算小,陈设却简单至近乎简陋,除了两侧靠墙的一张榻、一架,便只有窗前一案,案前两椅。
此刻主持这座“万松院”的山长杜衡便坐在案前的一张椅子上,手中捧了一卷看上去颇有些年头的古籍翻阅。
看到马骥推门进来,他将手中古籍置于案头,笑道:“龙媒用的好机谋、好辞锋,近来莫不是在研习纵横之学?”
马骥半点也不惊讶对方已知道方才发生的事情,摊手笑道:“敏之兄步步紧逼,学生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杜衡也知此事之过不在马骥,唤对方来也并无见责之意,只轻叹一声道:“原本我是颇看好敏之的,后来才发现他少了几分胸襟。若不能容人,纵有才具,将来成就也是有限。”
马骥不便在背后臧否同窗,只能抱之呵呵一笑。
杜衡又道:“此次伱做的新诗能恰好被顾兄听到,更因此而得他青睐,实属难得的机缘。你这几天须用心准备,莫要平白浪费了这一次机会。咱们当然用不着顾兄徇私偏袒,只须将你的才学根底展露一二,避免解试时因甚意外而遭埋没,便是最大的收获。”
马骥感受到对方的殷殷关切之意,施礼应道:“学生谨记山长教诲。”
随后,他神情有些闪烁地问出了心头的一个疑问:“山长,学生有一事不明,顾大人是如何见到了学生那一首拙作的?”
杜衡瞥他一眼,哂道:“你也不用吞吞吐吐,以为我不知韩骐拿那首诗去做什么吗?昨晚顾兄忽生雅兴,请了我和另一位朋友到‘邀月楼’饮酒听曲,恰好听到韩骐在外面拿你那首诗大肆卖弄。”
“竟有如此巧事……”
马骥干笑,心中却对那位顾镛顾大人生出些好奇:身为一地学政,却没有一点为人师表、以身示范的自觉,更不顾忌官声物议,居然到那等风月之地享乐,倒也是一位妙人。
杜衡冷笑:“还有更巧的事呢?顾兄请的那位朋友正是韩青山。你以为韩骐为何未能按时返回院?实是被韩兄打肿了腿!若不是想着他还要赴顾兄的‘望江楼’之会,韩兄便不是把他的腿打肿而是打断了。”
马骥目瞪口呆,却是没料到自己竟当真一语成谶。
杜衡说完了事情,起身让出座位,指着案上已经备好的房四宝道:“还是老规矩,你将新作的那首诗誊录下来,也算为咱们院增添一分底蕴。”
马骥也不推辞,上前坐定后,从笔架山上取了一支紫竹兔毫,在一方端溪石砚中蘸饱了松烟墨磨出的墨汁,往一张宣城纸上写那一首《西湖偶题》,笔走龙蛇须臾而就。
他在法上的天赋也属有限,却胜在武功道法兼修,对身体动作的控制细致入微,因此早将前世见过的唐代之后几位法大家的字模仿得惟妙惟肖,此刻写出的便是赵孟顋以圆润清秀见长的楷字体。
写罢搁笔,他捧起来轻轻吹干墨迹,双手呈到杜衡面前道:“请山长指教。”
杜衡低头将马骥的字与诗看了又看,半晌后摇头笑道:“龙媒日后切莫再说请人指点诗词和法的话了,因为今之世已无一人可在这两项上为你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