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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针 接管了一间破烂绣坊

林叔夜见到黄埔绣坊的时候,实在不能相信它竟是破败成这个样子。

这一年他刚满二十岁,从祖母手中拿到地契和,成为这座绣坊的新主人,兴冲冲地从西关赶到黄埔,和大部分得到人生第一个机会的年轻人一样,他走来的这一路上已经作了各种各样的创业设想:如何接管绣坊、如何收服绣工、如何开拓市场……最后在刺绣领域打出他林叔夜的朵(名号)来!

西关在广州西面,黄埔在广州东面,这时是嘉靖年间,广州早已成为一个繁华的大都会,林叔夜穿过整个广州城,赶到黄埔时已经黄昏。

然后在看到绣坊的第一眼,他的雄心壮志就变成了一句广东粗口。

“丢!”

黄埔绣坊占地很大,门面五间,前后五进,可以想见当初也辉煌过,但外围那圈蚝墙[蚝墙,就是用蚝壳做的墙,是岭南建筑中比较独特而别致的工艺。多出现在珠三角一带。明清初番禺学士屈大均于《广东新语》就有记载:“蚝,咸水所结,以其壳垒墙,高至五六丈不仆。”]处处斑驳脱落,很多地方只剩下半截,左前拐角处还缺了个大口子,被人种了一棵桑树堵住了,右边的墙壁破了个大洞,一条癞皮狗正钻出来,看到林叔夜后吠了几声。屋顶的瓦片更是残缺不全,到处都有茅草混了熟土塞洞缝的痕迹,一阵风吹过来,里头还夹着一些烟火饭气的味道,大概是有人在里头烧明火造饭,这种事情本来是不应该发生在一座到处都是布绸丝线、必须严格防火的绣坊里头的。但现在林叔夜已经没心思计较这一点了。

落日的斜照打在眼前这座老旧残破的建筑上,没能让林叔夜心中产生一点儿美感,他现在有的只是想骂人。

好吧,舅舅先一步帮他骂了出来。

林添财嘴里就没好词:“这是什么破烂!用垃圾堆起来的吧?求人收走还得给人补贴。阿夜啊,你这可怜的老实孩子,又被人给骗了。”

林添财长得矮胖矮胖的,一张脸又黑又脱皮,一个肚子又圆又挺,丑得来又有些滑稽,林叔夜站在他身边,更显得眉秀目清、瘦削挺拔,不过细看还是能发现两人五官有点儿像,只是林叔夜皮肤白皙、双眉淡扫,身上满满的都是尚未褪去的少年感,又有一点儿读人的卷气,跟被市井气浸润了几十年的舅舅便判若云泥——不过在生意人眼中又是另外一种观感了:林添财一看就是精明强干,不像林叔夜,那种刚刚走出家门的模样在生意人眼里简直就是一头肥羊。

“这么一座破庄子!打发叫花子也得拿点真金白银啊,陈家太过分了!我说那个老太婆怎么忽然变好人了,原来没有转性啊。阿夜,以后你别惦记着什么认祖归宗了,就姓林,跟我回潮州去,有舅舅在,少不了你一口饭吃!”

林添财将这座连牌匾都没有的宅子上下打量:“不过到手的东西也不能扔,还是转手卖了吧,这房子不值钱,只能卖地,不过黄埔的地也不值钱啊……”

那条癞皮狗还在那吠着,林添财没好气,他常年在外奔走,随身带着一根青竹杖的,这时抡起竹杖就打,吓得癞皮狗倒退回缩,却在狗洞里头叫得更大声了。

“谁在外头打我们的狗!”虚掩的门呀了一声,走出三个中年妇人来,为首的女人大概四十岁不到年纪,身形矮胖,肤色黝黑,是岭南农村妇女典型的长相,看了林添财两眼,好像竟认得他:“哎哟,是林揽头。”

林添财也是吃刺绣这口饭的,在省城跟人合了一个绣铺,在潮州府也有自己的铺面,常年在广州、潮州之间往来,收了潮州府那边的绣品拿到广州府这边贩卖,所以被称为“揽头”,赚的虽是辛苦钱,如今也算是殷实人家,当然,跟林叔夜的长兄陈子峰是没得比的。

林添财不认得眼前这个妇人,只是觉得有些面善,大概是什么场合见过,那妇人就上前说:“我们这宅子虽然没挂牌匾,却是广府陈家的产业,广东第一绣庄广茂源的分坊,我是这绣坊的管事,大家都叫我黎嫂。林揽头到这里不知道有什么贵干?”

林添财有些不愉悦地哼了一声:“广茂源位列广东十大绣庄之首,名声在整个大明也是响当当的,这破地方既然是广茂源的分坊,也不知道修葺修葺,传了出去他陈子峰也不怕丢脸。”

黎嫂身后两个妇女听了这话都现出恼怒的神色,就要挺身而出,林添财已经指着林叔夜说:“诺诺,这是你们茂源绣庄的三少爷,今天拿了地契和,过来接掌你们这座破绣坊的。”

几个妇女都呆了呆,但随即想起还真有这回事,前几天有人来通知过她们的,一起看向林叔夜,心里都想:“这小哥就是老庄主的那个私生子?人家叫绣房崽那个?长相倒是真俊,就是老实巴交的,被打发来这里,也是可怜。”

外人骂绣坊她们不干,但身为茂源绣庄老庄主的儿子,被打发来这种破落地方,接掌这样一个绣坊,就连她们也觉得这个新主人可怜,便猜到这小伙子在陈家是被人给排挤了。

林叔夜这时已经从一开始的失落中暂时走出来了,他对舅舅说:“先进去看看吧。”他虽然是外甥,但这件事情上他是主,林添财是帮衬,所以还是听他的。

这座绣坊是作为一个工坊建起来的,所以格局与岭南普通民居不一样。当初一共有五间五进:大门质朴却高耸,进门后一个屏风,屏风左右各有一间耳房,左边耳房是门房,右边耳房是谈生意用的小账房;屏风后面是个开阔的天井,天井再过去就是一个大厅——这里原是黄埔绣坊的外大厅,接待重要客人和年节祭祀都在这里,大厅摆个十来桌、天井站个几十人不在话下;外大厅再往里是内厅,是原本绣坊内部人员议事用的;内外两厅的两侧,各隔成了三间长方形的宽敞房屋,这六间大屋便是六个刺绣厂房,是这个绣坊的核心重地。

以上这些就是黄埔绣坊勉强守住的里三间前三进了,内厅后面本来还有两进,六间刺绣厂房的左右两侧本来还有左右两廊,也分别建了房屋,如今却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早已放弃掉了,用泥砖堵了巷门,只当左右是荒地、后面是废园。

林叔夜甥舅在黎嫂的引领下进了门,这一进门林添财就皱眉了,因为这个大门十分阔敞,但门板却单薄极了,就是两块柴板,制作十分粗劣,地面也没有门槛,柴门下面漏着风,仔细一看似乎原本是有门槛的,却被铲平了。再一细看,门两边的墙壁都有填补的痕迹,看来原本的大门还不止这么大。

进了门,抬头就看见一块巨石磨平的屏风,屏风足足有一丈八尺高、两丈二三尺宽,乍一看很有气势,只是光秃秃一块石头看着十分突兀。

黎嫂说:“听说以前这里挂着一幅很大的刺绣,不过我来的时候已经没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林叔夜抬头看着这块巨石,遥想了一下说:“这么大一块刺绣,那可漂亮得很呢,这个绣坊不是破烂啊,至少当年经营它的人是用心的,舅舅,如果我们能将绣坊给重整起来,一定给给它再披上一块更好看的刺绣。”

三个妇人中最老的那个听了这话,忍不住看了林叔夜一眼。

绕过屏风,眼前忽然开阔,这是一个很大的天井,尽管如今地面已经满是泥泞野草,但建筑结构毕竟还在,让人一看就有心胸一阔的感觉,天井的正中央有无数小坑组成了一条小路,看得出原本应该是铺着鹅卵石,如今鹅卵石都被挖掉了,就变成了一条坑洼,十分丑陋。

林添财忽然想到了什么,叫道:“这里……难道……难道这里是凰浦绣庄?”

黎嫂道:“是啊,这里就是黄埔绣坊。你们没看吗?”

林添财的嘴角抽了抽,跟着有些不自然地呵呵笑起来:“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林叔夜问道。

林添财在林叔夜耳边低声说:“这个绣坊,就不是自己慢慢破败成这样的,是被人硬生生糟蹋成这样的。”

“硬生生糟蹋?这不是陈家的产业吗?为什么要糟蹋自己家的产业。”林叔夜没意识到这是什么秘密,所以没压低声音。

黎嫂等人听了这话,不禁看了过来。

“这座绣坊原本不是陈家的,是被陈家吞并的……”林添财看到几个妇人近在咫尺,忽然又改口:“嗨,陈年旧事,不说它了。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穿过天井,外大厅堆满了杂物,若不是这些杂物,应该也是一个很宽阔的厅堂,里面那墙壁原本可能有摆神主牌的桌案,如今也全都铲掉了。这面墙壁左右各有一个门户,进了门户,林添财说:“总算是像个有人住的地方了。但还是不像一个绣坊。”他的嘴可真刻薄,黎嫂等忍不住又瞪了他一眼。

“瞪什么,这里东西摆的乱糟糟的,有个绣坊的样子?”

这里原本是内厅,这时摆满了各种刺绣的用具。此外还搭了两张便床,看着很是杂乱,但总算不像前面那般荒废。

黎嫂将绣坊里的绣工都叫了来跟林叔夜相见,一共三十几号人,都是女子,老的有五十来岁,小的才十二三,不过大部分集中在三十多岁的年纪。绣工们这两天早听说会来一个新坊主,却没想是这样一个毛头小伙子,一张鹅蛋脸,模样倒是漂亮得紧,又斯斯的像个秀才公,这样的人能做什么刺绣生意?好些人心里便有些冷了,只是想:这小伙子多半转一圈就走,这绣坊以后多半还是黎嫂话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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