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一盏,闪耀着如同豆苗一般的火焰。但事实上,这盏油灯根本没有点的必要,院外那些耀眼的松脂火把,足以将这个屋内照得清楚了。
同时,这屋子也显然不是谈话的好环境。因为隔壁的屋子里,便是锦衣卫连夜突审刺天曹和靖安曹的所在。
荀攸可是知道锦衣卫那些家伙的手段,更让他有些不敢说的,是其中不少审讯手段,还是当今天子的首创。其残酷倒说不上多少,但若说到让人精神崩溃,荀攸都感觉若不是自己熟识天子,真会以为那是一名彻头彻尾、心理变态的暴虐之君。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洛霖便小心翼翼地步入这间寻常的屋内,向荀攸施了一礼道:“将军,都已经招了,他们果然是刺天曹和靖安曹的人。”
荀攸摆了摆手,让洛霖退去。至于如何处置这些人,洛霖比他更有办法:对于这些人,并不是一刀斩杀那么简单的。每一名暗间都是一笔珍贵的财富。锦衣卫优先考虑的是,能否从他们口中套出的消息来策反他们。
摇了摇头,荀攸将这些不该自己操心的事情甩出脑外。而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从进入屋内,自己与叔父还一句话都没有说。
“叔父……”荀攸略带沉痛地喊出了这个称呼,随后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侄儿还是想不明白,您为何心系汉室,却还偏偏任由这些奸细潜入荀家?”
“那你觉得,一个荀家,能跟袁绍或者曹操作对吗?”荀衢的语气有些冲,显然是今夜之事,牵动了他不想挑开的伤疤。老年人最期望的,就是稳,荀攸的到来,毫无疑问打破了
他心中的稳固。
若说荀攸在朝廷当中学到了什么,就是他清楚知道不要跟一个有情绪的人辩论。那样进行下去的话,完全就是意气之争。所以,荀攸听出荀衢语气中的这丝火气后,只是把头一低,不答一语。
见这个侄儿不说话,荀衢似乎觉得自己口气重了,又把话往回拉:“攸儿,我知道,这件事情怪不得你。你身为朝廷安远将军,又是荀家的子孙,回到荀家见到此事,定然要出手的。只是……唉!”
见荀衢语气转缓,荀攸知道这会儿自己可以开口了:“叔父,一个荀家自然不可能与袁绍或曹操为敌,可你也知袁绍狼子野心,几番已明白污蔑天子非先帝所亲子,又策动新立伪帝之事,反汉之心路人皆知。那曹操曹孟德更是屠户、是杀人狂魔,为了一己私欲,竟让泗水为之不流。这样的两个人,您与他们沾染上关系,岂不是将荀家推向不忠不义之地?!”
说罢这句,荀攸还谨慎观察了一番荀衢的脸色,见荀衢虽然自惭却没有半分愤怒之色,便知自己这番话说到了叔父的心里。由此,他又趁热打铁,抛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如今侄儿在汉庭为安远将军,您若摆明立场投效汉室,难道还不能与袁绍、曹操一战?”
“可你叔父们……”荀衢口中的叔父,自然指的就是荀彧迁至冀州的那一支。倘若颍川这里忽然言明归顺汉室,荀衢担忧那一支必然会受到影响。纵然不会是族灭,至少荀家却要因此而分为两支了。
这个理由当真让荀攸思忖了片刻,毕竟,汉代这时候的观念同前世是有所不同的。
甚至,就连与前世以为的明清时代,也是大相径庭的。
前世的时候,家族都成为了一个独立的小家庭,以一个分子的结构镶嵌在整个社会体系当中。而明清两朝,家族的利益的确要考虑,但更优先要考虑的,是忠孝不能两全。舍家为国是会被世人赞扬的,而舍国为家,那就是卖国贼、叛徒,是没有脱离低级趣味、思想不纯洁高贵的人。
可在汉代,沿袭的还是周礼。周朝时候的国家,说是国家,其实不过是很多大家族组成的一个集合体。所以周礼上的那些礼数,大多是什么尊卑有序、长幼有别一类的东西,那时候人们认为只要将自己的家族搞定,国家必然会和谐稳定。
到了汉代,摒弃秦朝苛酷法家之后,周礼儒术自然又成了正统。人们认为家事才是天大的事儿,为了家事族事而放弃国事是天经地义的。这个时代的统治者也认为,一个不爱家的人肯定不爱国,朝庭里的官员,父母去世都要回家守孝三年,更遑论一个家族要因此而分为两支。
在这个时代,说什么忠孝不能两全,舍家而为国这种话,简直就是混账话。宗族势力,家族观念,那是坚挺地超过人民币,从来都不会贬值的。
“叔父,短期来看,荀家的确可能会因此而分为两支。但天下之势,和平统一才是主流,黎庶受难,最渴盼的仍旧是汉室重归一统。只要等到那时,我们荀家由血缘家训构建起的家族,必然还会因此回归一脉。甚至,因此而更加兴盛也尚未可知。”荀攸沉吟了半晌,只能用这种发展的眼光论述了这个问题。
虽然,
他自己也清楚,这个解释并不能让荀衢满意。但这毕竟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好解答了,因为他坚信汉室必然一统,那今日的投效和代价,便不会没有收获。
由此,荀攸认为,这样的解释,纵然不会让荀衢满意,但至少不会让荀衢否认。可想不到的是,荀衢丝毫没有反驳荀攸的论调,反而抬头用浑浊却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荀攸一眼,终于缓缓说道:“叔父怕的,恰恰就是这点啊……”
“为什么?!”这下荀攸完全傻眼了,他都设身处地替荀衢想到了所有可能,却怎么也没想到,汉室一统竟然还会是阻碍荀家投效的理由:“叔父,您难道不是心向汉室的吗?”
荀衢这次没有叹气,而是忽然换上了一副威严族长的面孔,向荀攸缓缓说道:“攸儿,你记不记得,就在应穿着这个地方,还曾出现过一个望族,他族中那个最杰出的人,曾经当到了汉朝御史大夫,位列三公……”
荀攸的脸色一下惨白起来,他自然知道荀衢口中的那个人是谁。并且,还知道那个人就活跃在汉朝最兴盛的‘景之治’时代。
盛世之下,并不是就没有牺牲的。相反,更多的盛世,反而是无数人的牺牲换来的。然而,晁错的牺牲,可能是一个盛世当中最悲凉的一幕。
晁错是汉朝很著名的一位儒士,也是深得汉室器重的一个人。他在帝时的时候,任太常掌故,后历任太子舍人、博士、太子家令。景帝即位后,任为内史,后迁至御史大夫。
晁错在位期间,发展了‘重农抑商’政策,主张纳粟受爵,增加农业生产,振兴经济
;在抵御匈奴侵边问题上,提出‘移民实边’的战略思想,建议募民充实边塞,积极备御匈奴攻掠;政治上,进言削藩,剥夺诸侯王的政治特权以巩固中央集权。
这样的一个人,可谓对汉室呕心沥血,死而后已。然而,他最终的结局,不是光耀门楣,而是在‘七国之乱’爆发的时候,就因为吴王刘濞为首的七国诸侯打出了‘请诛晁错,以清君侧’为名头,景帝由此听从袁盎之计,腰斩晁错于东市。并且,还株连了其九族……
乍一看,晁错与荀家半点关系都没有。但若是一深思便可看出,如今汉室的处境与景帝之时何其相似!天下诸侯汹汹,表面上尊崇汉室,但实际上却拥兵自重。而汉室欲平灭这些诸侯之心,就是瞎子也能看出。
豫州乃天下腹心,这个时候倘若荀家站出来拥护汉室,短期内或许会跟晁错一般被汉室恩宠。但政治博弈向来无关对错,只与利益相联。
当初景帝难道不知道晁错是忠臣?不,他非但知道,但却仍旧腰斩了晁错。因为那个时候,景帝考虑的不仅仅是叛军是否罢兵的问题,而是还要看其他那些墙头草的反应。诛杀晁错,起码可以稳住这些诸侯。还有,晁错一死,那些叛军便没了反叛的理由,故而,权衡利弊后,景帝对斩杀晁错的奏章批曰:可!
那么,当今天子是否如汉景帝?
荀攸忽然苦笑一声,他可真切知道,这位少年天子可比汉景帝厉害多了。假如牺牲一个荀家能换来更大的利益,他几乎会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的。
并不是刘协没有仁心,只是,政治从来相信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