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雒阳东北一百来里处,地势陡然平坦。自临晋关咆哮而下的河水流至此地,十分力道也自软去八分。河岸也变宽两倍,远远望去,就如一串带状湖泊。在这条带状湖泊里,奔腾的河水总算宁静下来,形成一个天然渡口,人们称它孟津。
据周史记载,武王姬发率众东出函谷,在距孟津不远的一处高坡上设坛祭天,大会八百诸侯,誓师伐纣。誓师过后,周人就从此处渡过河水,两年后在牧野大败纣王,兵临朝歌,坐享大周天下。故而可知,孟津原称盟津,后讹音为孟津。
中平元年,黄巾起义大爆发,为抵御黄巾军向洛阳进军,孝灵帝在雒阳周围设置八关以戍洛阳。这孟律口便是八关之一,乃是洛阳盆地的北大门,战略位置之重要可见一斑。
而今日,就在距离上次一千一百五十年的同样暮春时节,沉寂了千年的孟津旷野再次喧嚣起来。一队接一队的兵马纷至沓来,在离渡口二里处的那个极其著名的黄土坡前停下,绕高坡扎起营帐,形成一道道辕门。
辕门一共十二道,大小不等,排列错落有致,乃堂堂正正的天子之数。每个辕门上各竖长杆,上面飘着代表皇室威严的金龙旗帜。时至凉风习习吹来,十二道大旗左右摆动,摇不尽的兵锋战意。
可当大营中所有兵士厉兵秣马,所有士主薄各司其职时,身为整支大军的至高统帅,同时也是大汉朝廷唯一掌权者的刘协,却根本不在这中军大帐当中。
行军主薄杨阜叹了一口气,
终于在孟津渡口一处小溪边发现了这位大汉天子。此刻天子坐在溪水边,光着脚深入手中,就在水面上百无聊赖地敲打着,惊动着水中的鱼儿四下奔逃。而在他的身边,一匹马儿散放在一旁,啃食着地上茸茸的细草,悠闲的打着响鼻儿。
这等架势,哪里像是出征打仗来了,分明报团参加了一次公费的孟津渡口半月游嘛。
看到天子这般疏忽战事,杨阜那如剑一般的眉头顿时蹙得更深起来,轻轻走到刘协身旁,施礼道:“陛下,此地乃兵锋前线,凶险颇多,陛下不易久留……”
然而刘协却似乎没有听到杨阜的话般,仍旧双眼茫然地继续拍打着水面,待杨阜欲再度提醒他时,他却猛然转过身来,问了杨阜一个甚为古怪的问题:“羲山,你说朕的腿,明日还能踏入今日这一模一样的水面吗?”
杨阜微微一愣,刘协这番话看似简单,却破含最朴素的事物发展哲学道理。不错,明天刘协仍旧可以带着这几匹马,坐在今日这个固定不变的位置。但水流无形,谁又能说得准,明日他一脚踏下去,还是今日之水?
再加上杨阜从来不认为这位少年天子是喜爱那种谈玄弄虚的皇帝,故而,一时间辩才极佳的他,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刘协这个问题。
于是,刘协脸上那忧虑的神色便更忧伤了。当然,这根本与杨阜回答不出这个哲学问题有关。而是因为刘协忽然发觉自己好像办了一件天大的错事,而事件的源头,就出在与这样杨阜一同入长安的那
位姜冏。
姜冏这个人,在任何所有三国资料中都没有留下几笔字墨。但他未同历史烟尘中无数湮灭的英才一样消逝的原因,却是因为他生了一个很牛很牛的儿子。
他的儿子,名叫姜维。
对,就是未来蜀国大将军,继承诸葛亮遗志北伐、与曹魏名将邓艾、陈泰、郭淮等多次打得不可开交的那位。
历史上姜维生于公元二零二年,也就是八年后。可现在,刘协发现自己却稀里糊涂地已经将人家的老爹给弄到了长安。
如此一来,这位姜冏同志是否还能顺利找到姜维的老妈?就算自己苦心积虑替姜冏寻访到了姜维的老妈,又强硬地许婚给姜冏。同时,姜冏和姜维老妈也掐准了时间在二零二年折腾出一男孩,可那男孩到底还是不是历史上那个姜维了?
头疼啊……
可更令刘协头疼的是,自己忽然想起这事儿去见姜冏的时候,发现人家姜冏已然有了媳妇儿。并且,媳妇的肚子已经大了一圈。刘协惊诧莫名问腹中的孩儿是否名叫‘姜维’的时候,姜冏却已然跪地谢恩,称谢皇帝钦赐御名。
由此,这样一来,刘协已彻底蒙圈儿了。别的先不说,就说姜冏怎么断定你第一胎就是个儿子?万一是个女儿,叫个‘姜维’这个男性化的名儿,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听?
而最令刘协痛心疾首的,是他发现,就算自己没有将姜冏征入长安,姜维也不可能如历史那般出生了。毕竟,在历史那个时空里,可没有韩遂大举侵扰冀城,崔烈那老东西也早就
死在李傕郭汜之乱当中,根本不会当上什么狗屁凉州牧。
而照着这个逻辑推下去,是不是一些未出生的历史名人,都可能就此消逝没了?既然这样,自己还那么积极地给钟繇送补肾的大药丸有什么用,反正钟会也不会如期诞生了……自己这只小蝴蝶,还是不经意间便启动了世间的一系列不可预知的因果链条。
然而,就在刘协沉浸在这玄奥无解的哲学难题和忧心忡忡的情绪当中时,一旁的杨阜却再也忍受不了。这位主儿看似温润谦谦,但性格深处其实是很强硬的,否则也不会跟西凉锦马超死磕到底了。
更何况,在历史上,人家本来就有当面叱喝皇帝的事迹,虽然那个皇帝是性格比较乖的魏明帝,但这并妨碍他此刻同样可以不满刘协。
“陛下,大军兵至前线,正是雄心野望,戮力报国之时。身为一军统帅,自当以军情为要,谋略军机。陛下如此懈怠军务,实乃自取灭亡之举!”
被杨阜如此这般直言不讳指责,情绪还没走出来的刘协,登时更蒙圈儿了,小心翼翼地看着正气凛然的杨阜,不由心虚问道:“咱不是就来打个张杨,然后接赵云归来吗?袁绍那蠢货是想多了,才以为我们跟公孙瓒有猫腻,可实际上咱们跟公孙瓒屁点关系都没有哇。再说,朝廷这两年接连出兵,府空虚,也不宜大肆兴兵与袁绍决一死战啊……”
“苍鹰搏兔,亦出全力。陛下虽巧计骗过朝中诸公,以攻灭白波贼之名征讨张杨。然世间没有不透风的
墙,更何况陛下这般大张旗鼓,又岂能瞒过白波贼的耳目?若是白波逆贼趁我大军进攻河内之际偷袭我军,陛下又如何应对?”
“应对?”刘协更晕了,这时他跟杨阜的思维就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为什么要应对白波贼,这些家伙早就被马超打成了草原上的兔子,一有风吹草动估计比谁都跑得还快。更何况,大军出动之前,朕已令河东守将樊稠佯装马超大军四处游巡。白波贼不过草莽贼寇,就算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可能主动来攻打我们。”
杨阜这时真正一愣,他完全没想到,这位少年看似粗疏,却在此之前已未雨绸缪将此隐患扼杀在萌芽中。不过,这并不能让杨阜气消,他当即又想到一事道:“就算白波贼不会趁势出击,陛下以一万兵力,欲攻破河内大郡,莫非便要在此空等张杨开城投献不成?”
刘协这时已反应过来,但也因如此,看着杨阜的表情才更疑惑不解:你好歹也是击败过马超的牛人啊,就攻一个个小小的河内郡,至于跟朕大吼小叫的吗?不对,朕可是皇帝,不该是朕一筹莫展,然后你这样谋士一言道出妙计,然后君臣相喜,拱手相庆这样的剧情才对吗?
难道,真的是一个人太优秀,就显得身边的人都是傻瓜了吗?
于是,刘协面色悲悯地看着身旁的杨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后,便牵着马、踱着步、长吁短叹的离去。只留下一头雾水的杨阜,看着刘协的背影,感觉自己仿佛遭受了一万点深深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