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孟德,你欺人太甚!”袁术仰望着太寿城府衙上那残破露天、甚至那主梁随时都可能砸下来的屋顶,脸色铁青地嘶吼道。随后,他仍嫌不解恨,继续跺脚骂道:“该死的刘协,我念你黄口小儿,不与你一般见识,想不到你却如此猖狂!”
然而,随着他这句咒骂落下的,是屋顶上那簌簌的灰尘……以及,满堂武瞬间为之变色的惊愕脸庞!
袁术,竟然公开辱骂当今天子?
他难道已经疯了不成?!
这种话,若是换在两年前,他袁术或许……不,就算在两年前、董卓祸乱汉室,大汉王朝最衰弱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人将此杵逆之言堂而皇之地宣之于口。
虽然很讽刺,但事实上的确如此。两年前,群雄丝毫不顾朝廷威仪,私自组织起了讨董联军威逼古都;随后,讨董联盟解散,各地豪强诸侯纷纷鹰扬,划地为王。更有甚者,北方名门群首袁绍污蔑刘协非灵帝之子,欲另立新帝取代汉室。
但即便在汉室倾颓到那般摇摇欲坠的时候,也没有人光明正大地辱灭汉室。因为,这个时代,所有权力社会的构建基础,就是君臣为纲的封建体系!就算是如今,无论那些野心家如何不将汉室放在眼中,都没关系。但他们却都知道此事一旦宣之于口,性质便截然不同了。
有时候,这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却承载着难以言说的微妙。
更遑论如今时势早已不同往日,汉室中兴曙光绽耀,无论关东诸侯还是各地豪强,都期望与西京套上一层关系,以便令自己披上一层合法的外衣——至少,表面上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名正言顺一些。
毕竟,如今的汉室已然击败了乱世魔王董卓,打退了滚滚西凉铁骑的兵临长安,进
而甚至反守为攻,已将触手缓缓伸出关中,且打出了很是漂亮轰动的一个局面!
这个时候,一向雷打不动的荆州牧刘表已甘愿跟着汉室大军驱驰;
毫无礼法、剽悍野犷的匈奴人只因汉室天子的一道密令,便将自己的亲弟弟扔在战场上;
兖州牧曹操更是在谋士毛玠的建议下,定下了‘奉天子以讨不臣,修耕植以畜军资’的大略;
北方的袁绍,在公孙瓒白马铁骑的威胁下,虽未明言复归汉室,但依附同盟与他的刘表、曹操所为,已摆明了他不欲这个时期同朝廷不合。
偏偏这个袁术,不知死活率先充当了挡在汉室面前一块顽石的角色。并且,更可悲的是,袁术这块石头还根本不硬,竟如一块豆腐般被汉室大军打得屁滚尿流。此等形势之下,憋愤不已的袁术,竟还当着满堂武,在最不应该的时候,大骂起了汉室天子!
不得不说,和平永远是时代永恒的朴素祈求。越在乱世动荡之际,无论黎庶还是达官贵人,都渴望安定。汉室无论如何还是这个时代毫无争议的正统,那些深受忠君爱国儒家思想的有识之士,心底怎么都对这个朝廷有一份说不出的期念。
故而,袁术帐下,也有那么一些自认的汉室遗臣。如徐缪、如袁涣,他们虽身在袁营,也为了安身立命为袁术谋划,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都自责地用‘在其政、谋其职’来安慰自己。
而这一日,当他们听到袁术公然辱骂汉室天子后,他们瞬间心如死灰:自己所为,早已是事实上的乱臣贼子!
至于其他人,他们虽没有心慕汉室这一层愧疚,但隐然之间也感觉得出,在这样敏感的时候袁术气急败坏露出了狼子野心,的确不是一个什么好
兆头。
由此,整个残破的大堂上,除了脸色铁青的袁术呛入灰尘死命咳嗽之外,竟再无半分声响。而袁术那丝毫没有什么名门风范的惨咳,更给这个诡异静默的大堂,带来一份惨淡、落魄的基调。
“你们…咳咳,都说话啊!如今之势,我军为之奈何?!”袁术咆哮着,他不安地在大堂上走来走去,突然感到自己的脚面有些湿润,低头一看,居中高座的府衙大堂地面上,已是一片浅浅的水渍。
这个现象仿佛一瞬间刺激了袁术那不堪重负的脆弱神经,他发疯般地冲过众人,猛然打开府衙的大门。展目眺望,只见触目所及之处,尽是一片水泽!
“曹孟德,你欺人太甚!刘协小贼,今后我定要与你不共戴天!”袁术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悲愤,再度狠狠诅咒着这两个已经刻入他骨子中的仇人。随后,他似乎又想到自己,身体猛然一顿,双膝直接跪倒在坚硬的石砖上:“想不到我袁公路,竟有今日!”
此刻袁术大将张勋就赶在袁术身后,见袁术这般,赶紧扶起他询道:“主公,您没事儿吧?”
袁术此刻脸色青得吓人,他茫然地看着张勋,有环顾了一圈太寿城中正哀鸿遍野的兵士。定定地愣了足有一炷香,这一瞬,他仿佛看到自己多彩多姿的一生浮现在眼前。
年少的他,在雒阳城纵马扬鞭,道路之人无不侧目;讨董联盟之时,自己指掌千军,孙坚那样的世之虎将也只在主动投效而来;更多的,就是自己在宛城金鼎美酒、大宴宾客的盛况……
“不,我还没有败。南阳丢了,我还有豫州,豫州丢了,我还有扬州!”想着自己曾经的辉煌,袁术突然不知又从何升起了一股胆气,支持着他吃力站了起来:
“传我军令,大军全速赶赴扬州九江,汉曹联军虽然胜了,但他们却绝不敢深入扬州。只要到了那里,休养数年,我们依旧可以卷土重来!”
“遵命!”见主帅最后一刻终于醒悟,张勋立时搀扶起袁术,上前宣达军令。
但令袁术不敢置信的一幕又出现了。只见张勋怒吼完毕之后,门外那些袁军,都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彼此对视几眼后。不知是谁,上前一步,将手中的兵刃抛在了地上。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一百人,一千人相继沉默,却都固执地做了相同的动作。
不错,他们已经不想再逃了。事实上,连日来袁术处处大败,已令筋疲力尽的他们也逃不动了——当然,更主要的,还是袁术之前那声咒骂,令他们猛然醒悟了起来。
叮叮当当的兵刃落地之声响起,如同这些兵刃一个个都刺入了袁术的心脏一般。袁术脸色极度难看地上前,猛然抓住一个兵士的脖子,冲着他吼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杵逆我不成?!”
这名兵士惧于袁术疯势,一时被惊得无话可说,但那一双眼睛,却丝毫不眨地死死盯着袁术,好像他要用这样的沉默,来表达他的立场一般。
袁术愣愣看着那双眼睛,惚然回首,看到满城的袁军兵士脸上,一个个都是相同的眼神。那些眼神中有愤怒、有不甘、有仇视,就是没有平时他熟悉的敬畏和恐惧。
那一刻,袁术怕了。他猛然一松手,推开了手中的兵士:“你们,莫非都想造反不成?!”
“是你袁术倒行逆施,叛逆汉室!”突然,众军中一人越众而出,袁术认得那人,是雷薄张下的一名军司马,名叫韩浩。韩浩举不上前,毫不畏惧地与袁术死
死对视:
“逆贼,你穷兵黩武、祸乱汉朝大地犹嫌不足,更痴心妄想为一己私欲挑动天下妄动刀兵。今日被汉曹天军击溃,正是咎由自取。我们今日就是要告诉你,我们已受够你了!再不想当逆贼乱兵,死得毫无价值!”
“好,好,好……”袁术铁青的脸色渐渐转白,他对着韩浩微微狞笑起来,再一回首,手中长剑已化作一条闪电:“我杀了你这犯上抗令的东西!”
“主公,不可!”张勋此刻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袁术的胳膊。他早已看出,眼下这些兵士已在竭力压制着他们的怒气。只要袁术仍旧执迷不悟,再对这个韩浩有所异动,整个太寿城立时就会陷入不可挽回的内讧当中!
“张勋,连你也敢反我?”袁术被张勋制住,怒不可遏。可未待张勋解释,便听到城门出猛然爆发一声巨响,接着,无数的兵士齐齐跪地,欢声雷动:“是陛下,陛下入城救我们了!”
“主公,速速随我等离去!”张勋这时再不迟疑,一把将袁术推上亲卫牵来的战马之上,一边蹬上另一匹战马,扬鞭大呼道:“扬州的兵士们,想回家的,随我们走!”
“张勋,你放开我,传令,与汉军决一死战!”袁术望着身后那些胆敢叛离自己的兵士,一张铁青色地瘦脸变得越来越青,突然间一口鲜备喷出:“想不到,我袁公路,竟有今日!”
这一瞬,晕倒之前,袁术心中再无其他念想。他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自己为何会败得如此惨。
终于,当他看到那些兵士对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山呼万岁时,他突然有所明悟:自己,好像就是输在了这身份上。或许,以皇对皇,帝对帝,才是最符合身份、最能堂堂正正一战的选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