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若想有一支强军,练兵治军方为首要……”徐荣当然不可能知道刘协那一本正经的脸色之后,其实已经开始想入非非了。他此时最深恨的,是恨上苍,为何直到汉室如此分崩离析的时候,才赐予汉室这样一位明晓大局的少年天子。越想到这些,徐荣心中的急迫便愈加迫切,他滔滔不绝,恨不得将肚子里的兵韬略一股脑塞入刘协的脑袋当中。
甚至,为了让刘协真切理解他所说的这些,他还搬出了眼前的例子深入浅出令刘协明白。
“陛下,练兵治军之道基本便是如此,这般之后,方是排兵布阵、战场杀伐、攻城退守……嗯,陛下或许对此还不明悉,末将说一事,不知陛下可否猜出其中原委?”徐荣最后都开始出题了,道:“末将听闻皇甫老将军爱兵如子,每次安营扎寨,他总是等将官安排已定才搭设自己的中军大帐。用饭的时候,也是等大家都分发已毕,才自己吃饭。可是朱儁老将军却不然,每次埋锅造饭之时,他总是第一个吃第一个喝,并且还是躲在自己营帐大吃大喝。然两位老将军皆是汉室宿将,带兵治军本事亦然不相伯仲,士兵皆尽死力效命,陛下觉得此乃何故?”
“这?……”刘协穿越高精尖人才,天地理、五行八作几乎上知五百、下晓千年。可对于这个十分专业的问题,他却半点思路都没有。狠狠抓了抓脑袋之后,除了找回当初上学时被老师提问时的窘迫惊慌之感外,仍旧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幸好徐荣不是刘协当初那答不出问题就一脸鄙夷的老师,见刘协似乎是有心听了,但确实不像是统兵大
将的材料,也就释然笑笑道:“陛下不必如此,人无完人,陛下当好汉室天子、纵横捭阖天下便好,这等领兵杀敌、荡平乾坤之事,就由末将这等老革为陛下代劳。末将在此立誓,纵身九死,亦绝不负陛下、不负汉室!”
这句话,刘协猛然双目一睁,紧紧看向了徐荣。而这一刻,徐荣也才突然发觉,自己竟毫无顾忌地说出了那等平日当中最为虚伪套路,但在此时却异常敏感真切之言。不过,奇怪的是,当他发现刘协那震惊的眼神后,他感觉自己没有一丝后悔,反而犹如吐出了胸中块垒一般,轻松畅快至极。甚至,全身蓦然都涌入了一股奇妙的力量,驱使着那几乎都开始僵硬的身体,焕发出勃勃的生机,渴望着再一次跃上战马,建功立业。
于是,这一刻,两人彼此明白了对方的心后,哈哈大笑起来。
“陛下有心涉略兵事,末将感慨莫名。然此事并非一朝一夕可以达成,末将曾写过一篇孙子兵法注解,陛下若是喜欢看,就拿去翻翻,若是不喜欢,随意丢在哪里也无所谓。”
说罢徐荣指了指案头那一大堆竹简。刘协走过去打开看时,只见第一句写的是“昔者,梁君将攻邯郸,使将军庞涓、带甲八万至茬丘……”这居然是孙膑兵法的注解。
孙膑兵法,乃是中国十大兵之一,比起他爷爷孙武来,孙膑的兵法更注重细节,对各种战阵的描写,对各种战场环境不同的应对,车战、骑战、步战、水战等各种战法都有细致的说明。
刘协不由向徐荣深施了一礼:“多谢徐将军。”这本,他真的只是会偶尔翻翻,但也不会随便丢弃
。送给徐晃,估计徐晃会将心窝子都掏给自己的。
徐荣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谈话至此,刘协知道自己该识趣而退了。不过,他可不是那种会带着疑问最后连觉都睡不着的人,所以,在准备离去之前,他矫情地搓着手向徐荣问道:“徐将军,那皇甫将军和朱将军的治军……朱将军未必是那种不爱兵之人吧?为何他有好事总是抢在兵将前面,皇甫将军为何总是最后想到自己?这其中定然有所奥妙吧?”
徐荣闻言,脸色更喜,这说明刘协刚才果然不是敷衍自己,而是真心想了解兵家之事。故此,他正了正颜色,捋着自己颌下虎须说道:“陛下,皇甫将军所为,不仅仅是爱兵之举,而朱将军所为,亦然更有深意。”
“先说皇甫将军吧。”刘协有些糊涂,但兴趣更浓。
“皇甫将军治军,用的乃是‘止欲将’之道。”徐荣望着刘协,循循解释道:“太公《六韬》有云‘军皆定次,将乃就舍;炊者皆熟,将乃就食;军不举火,将亦不举,名曰止欲将’。陛下没听说过吧?”
刘协愈发汗颜,只能任由徐荣眼中的欣慰向一丝失望开始转变,他大概猜得出徐荣的心理活动。毕竟,因为此时他今日一切的所为和此刻的无知,让徐荣由遽然接受欣喜后,不由自主又向现实而担忧。
“所谓止欲将,为的不仅仅是在军兵之中树立好名声,更为的是身体力行。皇甫将军毕竟已是沙场宿将,不可能同士兵一般上阵冲锋在前,所以要想办法身体力行,亲自体验一下饥渴、劳累的感觉,这样他才能掂量出当兵的还有多大的体力。”
“还有这么一
层道理?”
“陛下可能有所不知,皇甫将军与兵同食的同时,还会时刻观察军兵吃饭时的样子和饭量。如此一来,军中士兵的状况,他举一便可反三,进而了如指掌。”
刘协不禁咋舌,连观察吃饭都有这么多讲究,想至此又迫不及待问徐荣:“那朱老将军为什么反其道而行之呢?”
“这就是朱将军的高明之处了。”说道朱儁,徐荣感怀地笑了笑:“皇甫嵩身高八尺相貌堂堂,又是名将之后,他行止欲之法,满营官兵皆要称颂。但是,朱将军那等人却万不能用。”
“为什么?”
徐荣肃容回道:“陛下,朱将军身高不足六尺,相貌不及中人,出身不过衙门小吏。本就没什么威望可言,倘若身体力行只会更显平庸琐碎。那样谁还能敬他?谁还能怕他?他又如何还能统帅三军?所以,朱将军必然要自己把自己的地位抬起来,无需身体力行,只差心腹之人探知全军上下之情。他万事不亲临而万事皆知,士兵就会敬他惧他,以为朱将军深不可测,不敢有丝毫违拗。”
说到最后,徐荣忍不住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陛下,治军打仗靠的是这里。说白了就是驭人之术。杨雄《法言》有云,‘下者用力,中者用智,上者用人!’”
刘协眼前豁然开朗。
“故此,孙子曰‘因敌变化,不为事先,动辄相随’,其实陛下大可不必拘泥兵教条,更不可照本宣科按图索骥。只要陛下可审时度势,那仗你爱怎么打就怎么打,兵你爱怎么带就怎么带!大可随机应变随心所欲。继而延伸开来,治国平天下,亦然如此!”
“徐将军……”刘协愣
愣听完此言,真真深恨自己为何今日才见到徐荣。不过,也幸好他今日来了,才让刘协此番满载而归。
唯一可惜的是,徐荣最后表现地实在有些急迫了,不知不觉间,他便将自己对刘协的期望化作了爱之深、责之切,生生将自己擅长的统兵治军范畴延伸到了政治范畴。而那个范畴,可是刘协的长项。
刘协终于抓住了自己可以潇洒离去、只留下一片云彩的机会。他高深莫测地笑了笑,给徐荣出了一个难题:“徐将军,你刚才所言,朕铭记五内。只是,你或许没有意识到,你刚才所说的,都是治军之术,还未到道的层面。假如,有朝一日,你这般善于治军之人,手下的兵马遇上了城外的关西大军,您有把握还能让这些士兵听从你的号令吗?”
“这?……”徐荣登时色变,他是个严谨的人,一下便听出了刘协的言外之意。而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他恐怕的确不能保证手下的兵士如膂臂使。
因为,这个时代的官军,还是全民皆兵的体制。他的部下与城外关西大军,均乃凉州之人。一旦刀兵相见,他的治军之术在中国千年来基于地域而形成的羁绊面前而言,便会变的十分单薄脆弱,兵士叛逃哗变的凶险将指数级上升。
一想到这个,徐荣头上的冷汗竟涔涔而下,而再看刘协时,却发现不知何时,刘协早已不见人影。
终于叹息一声之后,徐荣的脸色变的比刘协来时更为愁痛。这一刻,他甚至期望刘协从未来过这座营盘,因为刘协毫无疑问在自己的天平增添了砝码,但那砝码却深深压在了徐荣的心上,令他感到呼吸似乎都难以为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