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初临,马骥独坐禅房之内。
此刻禅房内除了他坐着的蒲团,身前又多了一张矮几,几上放了笔墨纸砚和几册新旧籍,又点了一支蜡烛。
马骥拿了顾镛亲笔批注的《五经集注》中的一册在灯下翻阅。
今秋他便要参加乡试,有前世的阅历和积累,时务与诗赋两项可说手到擒来,真正需要下功夫的在经义与史两项上。
经义一项是他前两世都没有系统学习过,是这一世决定科举入仕后才开始学习;而他前世虽也博览史,但这方世界的历史自唐末之后便面目全非,再加上大齐、大虞两朝修订的前代史也与前世读过的有不少出入,同样需要重新学习。
顾镛既为人师,自然要摸清弟子的底细,知道了他有此不足后,这些天便着力在这两项上为他弥补。
正读到入神处,虚掩的房门又被人轻轻扣响,门外传来聂小倩婉转若莺啭的声音:“公子,妾身可以进来吗?”
马骥眼睛仍在上,淡然道:“只要你正正经经说话,心中也不再想甚坏事,进来坐一坐也无妨。”
聂小倩在门外翻个白眼,偷偷地啐了一口,随即推开房门,袅袅婷婷走了进来。
顾镛极爱马骥的法与诗词,于是假公济私,借口说要读一读马骥的旧作,从而判断他的诗词方面的功底,命他亲笔将历年所作诗词辑录成册上交。
聂小倩便将矮几上的几册翻看一遍,见几册半旧的都是《五经集注》,只有一册崭新的题名为《龙媒诗集》。
马骥总算抬头看了看,见她全没了昨晚诱人犯罪的媚态,只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便从小几下又摸出一个蒲团放在对面,道:“蜗居简陋,有失简慢。”
马骥颔首:“姑娘请便。”
她一来雅爱诗词,二来早知道马骥身份,从名猜出这是他的作品,登时来了兴趣,拿起来翻过封面,见内中字俱是手写,第一页是一首七言绝句,题为《论诗》,诗曰:“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诗集中的第一首诗也是马骥来到这世界后抄的第一首诗,当初也是凭着这首诗打动了杜衡,才有机会进入在江浙首屈一指的“万松院”就读。
“多谢公子。”
聂小倩很是优雅地在那蒲团上坐下,看了看他手中和几上的,既是找话题拉近彼此关系,也是当真感兴趣,便试探着问道:“妾身少时也略识得几个字,这些能否暂借一阅?”
聂小倩倒也是个识货的,将这首诗反复回味几遍,初时只觉其言语直白,未免有失浅陋,后来却渐渐读出其中蕴含的那种昂扬向上勃勃生机,才觉此诗颇“大巧不工”之妙。
马骥自然不能推拒,这些年一直在抽时间回忆几年来抄过的诗词,最近才刚刚写完,还没有来得及呈送老师。
她抬手望向马骥,明知故问道:“妾身冒昧,尚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马骥的目光早回到手中的上,似不在意地随口答道:“在下钱塘马骥,表字龙媒。”
聂小倩故作惊喜道:“原来这诗集竟是公子大作,妾身更要认真拜读。”
说罢她逐页翻阅,将里面的每一首诗词都细细品读一番,只是越读越觉这些诗词的字字珠玑,渐渐地沉浸其中,浑忘了来此的目的。
直到读了最后一首《望海潮》,她才意犹未尽更加恋恋不舍地放下诗集,由衷地向马骥道:“公子才高八斗不让陈思王,妾身佩服之至!”
马骥也放下册,含笑摆手道:“姑娘过誉。”
聂小倩见他在灯烛下的丰神如玉之容,再想一想那诗集中的无双锦绣,一时间心绪烦乱。
她心有感触,遂捏起矮几上一支毛笔,有些勉强地笑道:“今夜拜读了公子诗作,妾身便献丑用少时学过的一点画技回报一二。”
说罢,将随身的一方雪白鲛绡罗帕在矮几上铺开,挥笔于其上勾勒点染,须臾之间画成一幅水墨梅花,绘形写意,曲尽其妙。
只是这梅花身处风雨之中,已是枝残叶败、花落满地,显得甚是凄苦悲凉。
聂小倩画罢搁笔,双手捧起罗帕送到马骥面前,脸上已掩饰不住凄然之色,轻声道:“这荒寺并非久留之地,公子还是该及早离开。”
马骥知她是以这幅残梅图自喻身世,最后说的这句话则是委婉示警。
他微笑着接过罗帕,重新在矮几上铺开,随后也拿起毛笔,在罗帕上角的空白处一挥而就写下数行字。
放下毛笔后,他又将罗帕递还聂小倩:“姑娘好意,在下感激不尽,权且借花献佛,在姑娘画作草题一词为谢。”
聂小倩接过罗帕,低头看时,见上面写的是一首《卜算子》,以“咏梅”为题,词曰:“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她当时看得呆了,半晌之后才幽幽长叹,神色黯然,问道:“公子,那梅花零落成泥之后,当真还能留住清香吗?”
马骥微笑颔首,意味深长地道:“有些人,不能只看她曾经做过什么,要看她是否心甘情愿这样做,以及……今后打算怎样做!”
聂小倩神色微变,一双美目定定地望着马骥,似乎已明白了什么。
蓦然间,她嫣然一笑又恢复了昨晚的娇媚之态,全不见了方才的凄楚与彷徨:“有些事情要不要做,妾身一时之间难以抉择,还请公子容妾身仔细考虑一二。”
马骥似早在意料之中,笑道:“事关重大,原该慎重一些。”
聂小倩不再说话,将那罗帕藏入袖中,盈盈施了一礼后转身飘然而去。
马骥望着她在月下远去后,双目微阖遁出识海中的阴神,头顶白玉重楼护身,又隐去身形气机,悄悄跟上前去。
他虽然相信对方会做出正确的选择,却终究要眼见耳闻才能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