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蝉在京城的醉和春楼度过了几乎整个童年和少女时期。十七岁时,作为醉和春的当家花魁,她已名满京城,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
后来,便遇见了之恺。
他那时……还不到十五吧。她记得很清楚,那日有人排场甚大,并点名要她过来侍奉。她掀开珠帘便瞧见一位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的少年,那倔强的眼神,以及与年龄不符的冷峻深沉,令人十分难忘。饶是她见惯了京城各色贵人,此刻的惊鸿一瞥,竟也不由得心头微颤。
她起初并不知道他是谁,便只是依着规矩侍奉。他通常会包下最大的套房,然后同时叫上好几位姑娘,静赏她们弹琴歌舞,兴致好的时候也会与她们饮酒聊天,每一次至少呆上一整个通宵。而最久的一次……夏小蝉记得,她和一众姐妹,大约有六七天都没有离开那几间阁房。
足不出户,同时与数位花娘混迹六七日……即便在醉和春楼,也是罕有的事情,看在外人眼里,定当是荒淫至极了。有人便开始意味深长的讽刺,说什么“自古英雄出少年”,背地里给他些诸如“燕华河新一代浪子”一类的称号。
但夏小蝉和姐妹们都知道,他纵有风流名声在外,却绝非是急色之徒。歌舞升平之外,他从未与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发生过从亲密的浮浪之举。
姑娘们都对他十分好奇,私底下也常窃窃私语。这等风华正茂的铮铮少年,大都心怀凌云志,豪情万丈、意气风发,岂会如他这般,终日不务正业,流连花间,沉溺于声色犬马的颓靡生活?
她在惋惜疑惑之余,倒也依旧不动声色。然而对着他,她却多了几分发自心底的留意和关切,不再只是应付寻常客人那般流于表面。在众姐妹之中,她一向是最为温婉细致、妥帖周到,最是喜怒不形于色的那一个。所以,她那一点点的小小私心,并不曾为旁人所知。
她陪伴了他很长的时间。许是她的温柔懂事打动了他,后来,他常常都只来找她,只要她来陪着他、配合他在不同的场合扮演寻花问柳的纨绔公子;再后来,他慢慢开始对她倾诉一些事情,她方开始知晓他的身份、处境。当然,对她们这样的女子来说,逢什么人,说什么话,早已历练成了一种宠辱不惊的本能。即便心中惊涛骇浪,面上也能平静无波,惊诧之余,还能依旧进退有度的,以她一贯的善解人意来开解他、劝导他……
可他貌似也察觉到什么,后来有意无意的提过不止一次,说她是知己。她一向聪慧,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知己,既能代表无话不谈,却也无关风花雪月……
惟有安份的当着这个令她有些尴尬的“知己”,方才是长久之道。她既然觉悟,自是绝不敢逾越半步……
……
寒意绵绵的夜晚,厢房内壁炉烧得火红。临窗有人举杯对饮,令整间房里都弥漫着醇香的酒气。
夏小蝉虽然饮了不少酒,但除了面色有些泛红之外,她举手投足间,依旧是四平八稳,仪态端然,丝毫看不出醉意来。
倒是之恺以手肘支着下巴,整个人都半趴在桌上,显然已有微醺之态。
夏小蝉担心的望着他颓废的模样。刚准备往他酒盏里添酒,踌躇片刻,还是放下了酒壶。
他见状却一把将酒壶夺过来,放在自己顺手处,不断的斟满,再饮尽,如此数杯之后,便有些喘不过气来。夏小蝉见状赶紧起身替他沏来热茶,一把将他酒壶拖走。
“好了,殿下,饮酒过急会伤身!”
她忍不住快语道:“一直以来,殿下身边都不乏美人,美貌这种东西,对殿下可以说最无吸引力。但是……为什么偏偏是她,除了美貌之外并无过人之处的她,在殿下的心中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
之恺怔怔的晃着酒盏,“胡说八道。”他垂着眼睑自顾自的解释:“我只是心烦,倒也不是因为她。况且,这样的关系实在混乱,我也不愿淌这浑水……总之,顺其自然吧。”
夏小蝉静默的望着他,似要将他看穿一般,他有些不自在,别过头去不与她对视。半晌,夏小蝉轻轻叹气,摇头道:“顺其自然?小蝉记得殿下说过,这一切横竖不过是袁家那几位大人居心叵测,蓄意谋划的一场闹剧,殿下便也将计就计罢了,根本不会入戏,否则,便是正中下怀。然而如今,殿下如何改口……要顺其自然了?”
之恺眉头深锁,沉默了好一会儿,举起酒盏一饮而尽,“也不算改口,横竖这样闹下去……”他自嘲的甩甩脑袋,“打击报复不成,反倒殃及无辜,也没什么意思。”
夏小蝉微微一笑,颔首表示赞同:“我完同意殿下的话。只是小蝉觉得,袁姑娘虽然不知道殿下的身份,但对殿下……倒是很有心的。”
之恺垂眸注视杯中酒色如金,轻轻摇头,“那又如何?”
夏小蝉沉吟片刻,徐徐道:“这么说吧,就拿小蝉自己来讲,身为烟花女子,我早已没有资格拥有寻常女子追求和期许的幸
福。所以,无论遇到多么出色的人,我的自尊和理智,以及我的自知之明,都绝不会允许我放纵自己的情感。”
之恺正埋首牛饮,闻言便挑着眉头看她,“想说什么?”
她微笑,举手将他刚端起的酒盏轻轻摁下,“小蝉想说,人生在世,总会有情不自禁的时候,明知道不可为,偏偏就是身不由己。”
之恺目光倏忽跳了跳,不觉有些怔仲。夏小蝉也敛了笑意。幽暗的烛光里,两人默然相视,一时都没有说话。
这时门外传来响动,紧接着,便见芳芳突兀的出现在门口,她一手提着灯笼,另一手正小心翼翼的推着门。
她一眼便瞧见之恺和夏小蝉临窗对坐,两人还合握住一枚酒盏,温然对视。之恺支着手肘挡住大半个脸,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只见得那夏小蝉,一双明净双眸里,流光溢彩的,都是脉脉的柔情……
此情此景,令芳芳脚下猛地一滞,一时竟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之恺神色一凛,迅速抽回手来将酒盏“咚”的一声重重搁下,瞬间便冷了脸。
“进来不会敲门么!?”
芳芳僵在门边,低着头嗫嚅道:“对不起,我……我只是来找夏姑娘,并不知道也在这里……”
她手足无措,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夏小蝉已起身来迎接,挽着她的手臂大大方方的微笑:“外头冷,快进来坐下再说。”
芳芳不敢看之恺,便只好跟着夏小蝉坐下,轻声道:“因为看这边灯还亮着,想着或者没有睡,本是想找说说话的,没想到……”
她小心翼翼的解释着,虽是对着夏小蝉说话,更也是解释给一旁沉着脸不说话的之恺听。无论如何,她也不希望他认为自己是故意过来捣乱的。
之恺心烦意乱,转首望向窗外,按着额角作头痛状。芳芳余光瞥着他冷漠的样子,心头极不是滋味,后面说了什么自己都不清楚,便强撑着身子站起来,对夏小蝉道:“我……还是先回去了。”
夏小蝉有些为难,便去看之恺。他没什么反应,连头也不回。芳芳看在眼里,转身夺门而去,夏小蝉赶紧披上大氅追去,也被她连推带塞的拼命堵回门里面。她急匆匆的带上了门,逃也似的飞奔而去,忍了好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温热的眼泪,在黑夜的冷风里迅速变得冰凉。
夏小蝉见她一下子就跑得没了影,不觉急道:“燕华河鱼龙混杂,万一跑出去出了什么事,那可如何是好。”
之恺摇头,“她胆小,不敢跑的。”
话虽如此,他却推开了窗户,目光望向院首——大门依然紧闭,两侧的纸灯笼在夜风中幽幽的轻晃,四周静悄悄的,并没有任何人经过。
他长长舒出一口气,随手关了窗,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
“我还是去看看算了,万一真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