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司外,沈子夜的马车渐渐行远无踪。 宗正司内,王公公将阮翛然带至太子所在的房舍门前。 “太子殿下已有三天三夜,水米未进了。” 言毕,一挥手,一名太监立即奉上一碗稀粥。 王公公示意阮翛然接过稀粥,又低道:“进去吧。” 王公公将房门推开,转身领人离开。 阮翛然捧着温热的白玉瓷碗,怔立在房门前。 寒风闯入,房门犹如龙钟老人般,颤颤巍巍吱呀两声。莫名有种,被人遗弃至此的悲凉。 房舍十分宽敞,摆设却极其简陋,只有一榻一桌。 萧莫言端坐在桌前,背对房门。他身前的桌案上连套茶具都没有,只有孤灯一盏。 阮翛然犹犹豫豫抬足踏入房内,方才千言万语涌向喉间,又一时散尽。 想要启唇,却不知如何言语,他与她之间究竟算什么。 王公公仍称她为内人,她浑噩间明白大抵这辈子是躲不过了。 萧莫言仍旧背对于她,率先嘶哑开口:“你回来了。” 一夕间,阮翛然眼眶微红。 他的声音含着孤寂,亦有几分喜悦。 阮翛然私心认定,他在待她归。 她稳着声色,亦欢愉回应道:“是,殿下,奴婢回来了。” 她明明知道他的举步维艰,又怎能说出那些埋怨之话。或许之前所举皆不重要,几日之别犹如经年分别之久。 重逢欢喜不言而喻,满腔血涌只为他而周游经脉。 她上前将稀粥放置桌面,温柔心疼道:“殿下,快用些清粥吧!” 萧莫言吃力挪过身,冲她咧嘴憨憨一笑。 干裂的唇瓣,登时裂口渗血,掩盖住干痕仿若涂了口脂那般鲜艳。 往日俊朗的容颜,当下却只有落魄与憔悴。 他亦是无言相对,此刻狼狈之貌不足以抵消对她的愧疚。 阮翛然心口一颤,掏出绢帕擦向他染血的唇瓣。 萧莫言抬手拂开,舌尖一舔血迹,无所谓笑道:“无妨。”他内里觉得一身污秽,不想染了她的清洁。 阮翛然缩回手,垂目看向那碗清汤寡水的清粥。心中难免又是一阵心疼,堂堂太子沦落到只有这一碗稀汤水果腹。柔声催促道:“趁热,快喝了吧。” 念起他三日喂进水米,怕是力气不济端不稳瓷碗。 阮翛然一手端起碗,一手舀了一汤匙喂向萧莫言唇边。 萧莫言温顺地张嘴用食,她喂得极慢,生怕久未用食,他被噎着了。 一盏茶后,这碗稀粥才一干二净。 阮翛然捏着绢帕,替他擦了擦唇角。 这回,萧莫言没有拒绝。像极了孩童一般,挺坐着任由她侍弄。 她起身出去,院中有一口水井。墙角有一间小房舍,进去一看原来是间净房。 她取了木盆,到井边打了盆清水入房。濡湿绢帕,仔仔细细为萧莫言擦拭脸面。 她擦到掌心,再憋不住颤声道:“为何弄成,这般狼狈?” 萧莫言闭口不言,他不知能说些什么,说了只会令她徒增烦恼。 阮翛然见他不搭话,转而哽咽确认道:“你,方才可是,在等我?” “是。”萧莫言不愿相骗,只答一字,又道:“是我连累你了。” 元德帝告知她不久将至,他撑着所有精力翘盼佳人。 阮翛然擦拭完手,执拗道:“为何被罚?” 萧莫言仰首对上满含凄色的眼眸,她明明是蛾眉曼睩,此刻拧眉湿眸,盈盈欲泪难掩悲伤。 他答非所问道:“你那日,如何逃脱那些死士之手?” 阮翛然吃惊道:“不是殿下,命人搭救于我吗?” “我连你的行踪都不知晓,如何营救,不然,我也不会……” 后半句实属不妥,萧莫言吞声咽下。不想让她知晓,他如何冲冠一发为红颜。 阮翛然似乎没听见后半句,满眼不解道:“不是你?那会是谁?” 萧莫言暗觉不妙,追问道:“你仔细说说,对方有什么特征?” 阮翛然摇首道:“两拨人全部蒙面,穿着一模一样。我只知道一拨人想要掳走我,另一拨人与之打斗,救了我,将我送去了兴安山的道观里暂住。” 忽然她眼光一沉,严肃道:“安郡王,不是你派去兴安观的?” <
> 见萧莫言摇首,她又急道:“可他说是奉你之命,还嘱托我,在道观莫要随意走动,被人发觉行踪。可今日,安郡王离开不久,殿前司的禁卫便闯入道观,将我押送至此。” 萧莫言忽然食指压唇,嘘声道:“隔墙有耳。”随即朗声道:“阮内人,服侍本宫上榻歇息。” 阮翛然发觉窗上映有人影,会意应道:“奴婢遵命。” 她扶起萧莫言到床榻上躺好,故意端起木盆将脏水泼至门前。果然瞄见一个身影,溜向后墙角躲避。 阮翛然不敢冒然追上一探究竟,她与萧莫言眼下皆是自身难保,小心为上。 她折回房内,将房门关上。 萧莫言已闭上眼眸侧身而躺,不知是否已然入睡。 阮翛然上了床榻,与萧莫言贴身而躺,附耳低言:“你能与我说句实话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如此贴身私语,即便有人窥听也不怕。 萧莫言翻过身拥住温香,伏在她雪颈间。压着失而复得的悸动,低不可闻道:“眼下有一点明确,安郡王不知在为谁做事。你只需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我……” 他低沉娓娓道来,告知康亲王如何被关入宗正司一事。 阮翛然暗自揣测,萧莫昱贵为郡王,有何理由能让他卖命做事,除非是帝王的密令。 她不明所以道:“我听不明白,安郡王并未说那日相救之人是他的人,他也未伤我分毫。” 萧莫言感到她不安身抖,将人拥紧安抚道:“人心隔肚皮,眼下我被困在宗正司,是有心无力。只能等出了宗正司,暗中调查安郡王之事。” 言语一顿,却又嘲讽道:“也不知,我有没有命,出宗正司的大门。” 阮翛然推开萧莫言,说了这么多,他依旧避重就轻,不说为何被困于此。她压着声调怒道:“到底为何被关于此?” 四目相对,萧莫言不想再对她有隐瞒,轻描淡写说了四字:“抗旨拒婚。” 此刻她方明白,为何今日安郡王不知大婚一事,原来有此变故。 刹那间恍然大悟,难以置信磕巴道:“你,你不会,是,是为了我?” 萧莫言黯然神伤,喟叹道:“是我对不住你,让你卷入是非争斗中,可我放不下对你的贪念。我被困在这皇宫的牢笼中五年了,就让我为你疯一回吧!” 她不曾怨过他,明明动容垂泪,却故意道:“我不信,陛下知晓吗?” 萧莫言伸手轻轻握住她的一只手,忧愁道:“他自然不知,不然你哪有命在此。他要的是一个冷血无情的皇位继承者,他只会亲手帮我,斩断儿女情长。” 这话阮翛然倒是相信,惶恐不安道:“那你有何打算?” “静观其变,以不变应万变。你我之事瞒不了陛下多久,若我输了,恐怕会牵连于你,这便是我送你离宫的理由。我不想你担惊受怕,整日活在恐慌之中。” 阮翛然颔首如实道:“我自然是怕的,可我与你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萧莫言又叹道:“你放心,即便是我输了,陛下也不会要我的命。左不过,要受些皮肉之苦。我扛得住,只怕你受不住疼。” 阮翛然后背一凉,惊恐道:“宫中都有什么刑罚?杖刑?夹手棍?还是鞭刑?” 萧莫言重新拥她入怀,正色直言道:“你既回来了,刺客一案不日便会审理。记住,让你指认的那名东宫亲卫,你只说是与不是即可。其余皆要答,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可是你的计划?”阮翛然心中忐忑不安,亦抱紧萧莫言。 “没有计划了,我以为运筹帷幄,其实是深陷局中雾里看花,或许我也只是陛下的一颗棋子。” 萧莫言此话,只令阮翛然不寒而栗。 她埋首在他心房处,闷声道:“别再送我离开了,即便前路一片荆棘,两个人疼,好过一个人孤身承受。” 他克制隐忍筑起的高墙崩塌,宛若冰雪消融化为一汪如潮情动。 他略有哽咽,羞愧道:“今日,我说了许多违心之话。我对陛下撒谎说,臣不喜阮内人,更厌恶于她。我多想肆无忌惮,大声告诉陛下。臣爱慕她,爱慕她的一切。阮内人,她是臣自幼爱慕之人。” 她亦是温澜潮生,他直白表明倾慕之心,让她如何不喜。几欲喜极而泣,笑道:“我知你迫不得已,因此我从未怨过你。” 二人色授予魂无声相对,不知何时携手入眠。 房外寒风狂起,想一扰清梦。奈何此刻,屋内于二人如天地一隅世外隐境。 将夜之时,昏天暗地。 宫灯
初上,夺目灼灼,华贵而疏离。 太极宫,元德帝怒摔奏折,龙颜大怒道:“岂有此理,沈如山,朕,当真是小看了你。” 王公公小心翼翼拾起奏折,将其放回原位。 元德帝抓起奏折,又摔了出去,气急败坏道:“这是远州知府的伏辩,他说他与康亲王绝无往来,至于私吞国金钱一事,更是被人栽赃陷害。说什么是太子派人到远州,胁迫他作伪证,意图陷害康亲王,太子想将康亲王除之而后快。说他有罪,不该畏惧强权,构陷康亲王而做了假账。” 王公公拾起奏折,慎之又慎疑惑道:“那远州知府尚在上京途中,如何能送来伏辩?” 元德帝冷哼解释道:“看字迹墨色,想必这伏辩早便备好了,只待请君入瓮。太子这是中计了,反倒落入了旁人的圈套里。” 王公公愁眉不展,焦灼道:“怪不得呢,今日沈世子说什么,王府一切安好。康亲王真是好手段啊,太子殿下若被定罪干政,只能被废黜了。” 元德帝烦躁踱步,猛然间想起什么,问道:“那名东宫的亲卫,救过来了吗?人在大理寺,险些被灭口,大理寺的人都在做什么呢?” 王公公忙道:“救过来了,已将看管之人换成了陛下的暗卫。” 今日王公公对萧莫言所言,说那名东宫亲卫自戕未遂,不过是故意说与有心人。 王公公将走,元德帝又出声拦道:“明日早朝后,命三司主事到宗正司,朕要亲审太子遇刺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