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你发烧了,自己不知道吗?”扎着两个低双马尾的女生,正站在桌旁倒水,一见许念醒了,立马开口说道:“你突然在教室晕倒,吓了大家一跳。给,先吃药吧?” 许念接过她递过来的药片,鼻尖嗅嗅,便确定这确实是退烧药,弯起唇角,“谢谢你。” “别客气啦,你嗓子都哑了,先别说话,赶紧吃药。”低马尾女生笑着嘱咐一句。 许念看看周围的环境,这里明显是一间四人间女生宿舍,现在,宿舍里只有两人。她看着女生的脸,在王佳芝的记忆里搜寻着,可却没有丝毫印象,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闹不清现在是什么情况,许念喝了药便借故躺下了,“我头还有点儿晕,想再睡会儿。” “行,你休息吧!我一会去图馆,吃过晚饭才回来。明天星期六,她们两个都回家了。”女生说着话,去到对面桌上将一些和本子装进布包里,又小心仔细的从盒子里拿出一根钢笔,吸满墨水后,用棉布擦擦,足见爱惜。 临出门前,她回头问道:“对了,要给你带晚饭吗?” “不用了,我自己会去食堂吃,谢谢。” “那好吧,我走啦!再见!” 随着一声关门声响,宿舍安静了下来。 许念起身走到桌前,拿起上面的一份《香港日报》,上面的日期印着193年10月13日,头版刊印着日本仍继续对广州进行轰炸的消息,她放下报纸,看向一旁的镜子,镜中映出王佳芝的脸。 “赖秀金呢?”许念疑惑。 事情好像出现了偏差。 看着窗外只有零星几片叶子的梧桐树,许念从柜中翻出一件驼色大衣穿上,她身上穿着条墨蓝色的小格子旗袍,旗袍中规中矩,依然勾勒出她优美的身体曲线。 打开门,望着熟悉又陌生的走廊,出了宿舍,她朝记忆中话剧团的方向走去。 推开老旧的深棕色木门,里面传来清晰的演奏声,这里并不是话剧社的演出礼堂,而是学校音乐社团的活动场所,里面摆放着钢琴和手风琴等乐器,一群男生女生正在排演《送别》。 “同学,你找谁?”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走了过来,他看着许念的脸,扶了下眼镜框。 许念胡乱的朝他点点头,声音微哑道:“抱歉,我走错地方了。” 许念转身离开,眼镜男却追了出来,殷切追问道:“同学,我看你脸色不好,你没事吧?” 许念脑海中有些乱,没心思和男生纠缠,摇了摇头,就要离开。 “同学,我叫郝金荣,哲学系的,今年读大三。你呢?”男生跟在许念身旁,笑嘻嘻的介绍自己,一双眼睛,始终没从许念脸上挪开。 许念停下脚步,收敛表情,肃着张脸道:“我是老师。” “啊?对,对不起老师!”男生被许念这个回答搞懵了,反应过来,顾不得多想,急忙鞠躬道歉。 许念趁机离开,她在校园中转了一圈,一个熟悉的人都未碰到,问过同学,也都没听说过邝裕民等人的名字。 她走在小路上,两只手插在兜里,脚步不疾不徐的朝宿舍走去。 “算了,我还是我就好。大概是同一年代的不同时空,也或许,是掉进了别人的故事中。” 她没在学校过多停留,先是去了英国找王佳芝的父亲,那是她的愿望,想再见父亲一眼。 辗转打听,有人说他们一家搬去了巴黎,许念又追了过去。 法国巴黎。 一栋二层乡村小别墅,灰色的石头墙壁,砖红色的屋顶上,对称的探出两个采光窗口,前院很小,围着院子的铁栏杆生出斑斑锈迹,院墙便布满枯黄的杂草,几块石板铺地,通往别墅大门的台阶。 许念站在台阶下,看着眼前陈旧的雕花铁门,静静的站了会儿。 砰砰砰—— 她拍打着铁门,在寂静空荡的街道上,声音被无限放大。 “谁呀?”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用法语询问了一声,脚步声慢慢朝门口靠近。 许念这一刻突然觉得紧张,她两只手紧紧抓住手中的丝绒小包,眼睛盯着铁门,一眨不眨,这是属于王佳芝的反应。 开门的女人看上去有些憔悴,四十多岁的样子,她一脸警惕的上下打量许念,只打开了里面的那扇木门,而未开最外面的铁门,“你找谁?” “我找王炳坤。”许念一口熟练地道的法语,让女人放松了神情。 “哦,他们搬走了,我们刚搬过来不久,你看看,院子还没收拾呢!” “那您知道他们
搬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女人摇摇头,见许念一脸失落,建议道:“你去旁边几家再问问吧,我们刚搬过来,和他们不熟悉。” “谢谢!”许念朝女人微微欠身。 一家一家走过,得到的只有失望。只剩街角最后一家,许念上前敲响房门。 “谁啊?”屋子里响起一个男人温和磁性的声音,意外的是,他说的是中国话。 男人正是明诚。 许念原本落空的期望,又升腾起几分。可看到明诚陌生的脸,她脸上勉强挂起的笑容,再也伪装不起来,可还是怀着期望问道:“先生,不好意思,冒昧打扰。请问您认识5栋的王炳坤吗?” “王先生,有过一面之缘。你是?”明诚温雅清俊,白衬衫配灰色马甲,衬衣扣子解开了一颗,同款的西装裤,脚下却是一双黑色棉拖鞋。 衣服剪裁合身,衬得他肩宽腰细,身高腿长。 明诚见许念冻得鼻头发红,礼貌邀请道:“我们都是中国人,在异乡遇到国人,是件值得开心的事情。不介意的话,进来喝杯热茶?” “谢谢,不用麻烦了。您知道王炳坤一家,搬去哪里了吗?”许念追问。 明诚却是摇摇头,“不清楚,王先生很少和周围人交流,他们一家在这边住了不到一个月,还是罗马斯先生一家搬过来,大家这才知道,王先生一家早就搬走了。” “谢谢!”这是许念这一上午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许念转身,一滴泪自她眼角滑落,那是属于王佳芝最后的执念,随着眼泪的坠落,也缓缓消散。 晶莹的泪珠自她白皙的脸颊滑落,也许是吹了很久的冷风,她脸上的皮肤自内而外的透出一种粉,好似透粉的薄胎瓷,那股脆弱感,格外引人怜惜。 “谁啊?”屋内传来一声问话,正是明楼。 “一位小姐,找5栋的王先生?” …… 穿过街道,对面是一个公园,许念漫无目的的走着,脚下积起一层厚厚的落叶,铺就出一条漂亮的金黄色道路,她走到湖边的一张长椅上坐下,长椅旁边,矗立着一棵高大的梧桐树。 天空灰蒙蒙的,鸟雀飞快的掠过光秃秃的枝头。公园里很安静,偶尔响起树叶掉落在地的声音。 冷风掀起她驼色大衣的下摆,露出里面墨绿色印花旗袍的一角,米白色的小羊皮高跟鞋,并没有御寒的能力,呼出的热气,依稀可见。 许念倚靠着长椅,十指交叉垂落在身上,两个大拇指无意识的相互交落,目光不聚焦的望向远处,消化着最后一点儿属于王佳芝的悲伤。 “披上吧?”鬼使神差的,明诚跟了出来,也许是好奇,也许是怜惜,也许是他乡遇国人的惺惺相惜…… 总之,他此刻站在许念面前,将一张黑白格子的毛毯递向她。 “有烟吗?”风马牛不相及的一个问题。 “有。”明诚从黑色大衣兜里掏出烟和打火机。 细白的手指从烟盒里抽出根烟夹住,铮的一声,金属打火机开盖,发出好听的钢铁碰撞声。 许念吸了口烟,猩红的烟丝在左手指间烧,红唇缓缓吐出白烟,一手把玩着手中的打火机,不时打开又关上,听它发出的脆响。 明诚坐到许念旁边,两人都未说话。隔着湖泊,望向远处教堂的顶端,一只水鸟起起落落的掠过湖面,荡起层层涟漪。 一根烟,许念就抽了一口,便夹在指间,让它静静烧,直到熄灭。 “谢谢你。”许念起身,将搭在腿上的毛毯递还给明诚。 “不客气。”明诚眉眼温和。 两人都未说再见,因为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意外和明天,就像随机开盲盒。 可再艰难的岁月,因为心怀希望,人们也能坚持下去。 那些砥砺前行的开拓者,用自己的信仰搭建一座堡垒,用自己的身体筑成一道高墙。 1939年,上海,极斯菲尔路6号。 大门两旁立着两个持木仓站岗的士兵,他们肃着一张脸,面无表情,见到许念,立马立正敬礼,“中川科长!” 许念一身日本军装打扮,单手插兜,另一只一手随意的摆了摆,便朝里面走去。 中川晴子,是许念目前的伪装身份,两人长相相似,倒是给许念打入敌人内部,提供了最大的便利。至于真正的中川晴子本人,早在踏上来中国的那艘轮船上,葬身大海。 她本人是个电讯高手,所以,许念冒充她的身份,任职于特高科电讯处,中川晴子的未婚夫矢崎久耐在淞沪会战
时死于流弹,中川晴子立志为他报仇,这才来了上海,因为她的身份特殊,所以也兼任6号电讯处处长,相当于日本人安插在汪伪的一双眼睛。碍于她的身份,汪伪政府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里是汪伪政府的办公地点,因为地处极斯菲尔路6号而得名。这里,便是后来人们熟知的6号。 刚走进一楼大厅,就听到楼上的档案室里一阵翻箱倒柜,重物落地的叮咣声。 许念抻头朝上张望了一眼,“汪曼春又发什么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