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中,已是夜半,街头巷尾的夜市都散了,各家商铺收拾摊头,檐下灯笼随风飘摇,昏黄的灯火照进窄巷,一半世故人情,一半冷暖自知。
斜影打在坐在巷口的一个褴褛乞丐身上,雾绡白衣从眼前掠过时,他恰好伸出了手。
这手枯瘦如柴,沾着洗也洗不尽的污泥,都嵌进了指甲缝里,皮肉里。
重黎侧目望去,只瞧见昏暗的阴影里,一张蓬头垢面的脸,干裂的唇上扬着,嘶哑的嗓音絮絮叨叨地唱着,不同于市井受喜爱的坊间小曲儿,这调子透着些许沧桑。
“美景良辰错付去,物是人非事事休,岁月长居,且听风流,且喜无猜,故人归期何……”
粗糙的唱腔,却似是勾动了心头某根沉寂已久的弦。
他停了下来,正视这个乞儿。
乞儿也恰好抬起头来,蓬乱的污发间,隐约能觉察到含笑的视线。
“公子有吃的么?”
重黎犹豫片刻,从怀里摸出一只还热乎的纸包,打开来,是一块还没切开的桂花糕。
方才路过城下的铺子,嗅到软糯的甜香,神使鬼差地买了这最后一屉。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压根不饿。
想了想,递了过去。
“拿去吧。”
那乞儿接过桂花糕,又拦住了他的去路。
“这块点心挺多的,公子不嫌弃的话坐下一起吃吧。”
重黎还是头一回遇上这么难缠的乞丐,不由得皱起了眉:“你今晚吃不完,可留到明日再吃。”
那乞儿依旧笑呵呵的:“相逢即是缘,世间的相遇与别离,冥冥之中都是有定数的,您今日如此愁眉苦脸地经过我面前,说不定啊,就是上天安排我这个素昧平生之人,来听一听您的苦闷的。”
重黎狐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看起来……很苦闷吗?”
乞儿笑道:“何止,眉间愁思深结,形色疲倦,像是追逐着什么,全然不顾惜自个儿的样子,公子有多久,没好好合眼睡一觉了?”
被说中心事的重黎着实吓了一跳:“你这凡人,知道得还不少。”
乞儿无奈地摇了摇头:“不敢当,只是每日坐在这巷子口,看多了人间的生离死别,家家的酸甜苦辣,对人的心思有了几分自己的见解罢了。乐极生悲,绝处逢生,这一刻的人,参不透下一刻的变故,选择什么样的路,就成为什么样的人。”
说着,他竟从另一侧的阴影里取出一坛酒来,得意地冲他晃了晃。
“公子且坐下歇歇罢,这酒就当是我回这糕点的恩了。”
重黎嗤笑一声:“你这报恩倒是来得快。”
话虽如此,他到底还是挨着墙角坐了下来。
蓬头垢面的乞丐摸出了两只碗,古旧的瓷,面儿上不仅有皴裂的痕迹,还有磕破的缺口,瞧着寒酸得很。
“你不怕我吗?”重黎从他手里接过漫漫一盏酒,忽然问了句。
云游多年,渐渐习惯了被视作寻常人的日子,今日遇到那蛇妖他才想起,自己从前也是个臭名昭著的魔头,打不过背地里问候他八辈祖宗的不胜枚举。
依稀记得那会儿也有不少人说他长相凶恶,看一眼都觉得慌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