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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他咧起的嘴角实在戏弄,认真回答只会迎来肆无忌惮玩笑的结局。

我故意停顿两秒,口吻平淡,却不失郑重,张口就胡诌:“还有一个原因。我读到新闻报道,隐形眼镜会磨损角膜,损伤泪腺,并发干眼症,最严重的情况是失明。”我卷起舌头,重点强调失明二字,果然看见宫侑倏然缩小的瞳孔,不等他强自镇定,忧心忡忡道,“如果我没追到角名,还不幸失明了,只能麻烦你接济我了。”

他气得跑了调:“这能怪我!”

我做惯了好孩子,得逞的笑容藏不住,握拳挡住翘起的嘴角,然而颤抖不止的肩膀出卖了高扬的心情。

宫侑终于意识到我的戏耍,脸颊灌了半瓶红酒,气急败坏说了一串“离谱”,抄起我的数学卷成喇叭状,用洪亮的嗓音大肆广播:“椎名纱织喜欢了四年的男生是——”

轮到我的瞳孔倏然针尖,慌不择路伸手抢他的喇叭,宫侑不愧是体育生,身体迅速向后仰,跳进过道另一边的座椅。他洋洋得意,嘴角翘上天,高声重复无数遍恋爱预告,数学做的喇叭音量忽高忽低,喜闻乐见我伸手夺的丑态。等他闹够,数学拍回我的头上,终于笑眯眯揭晓答案:“椎名纱织喜欢角名伦太郎。”

我瞪他一眼,恼怒道:“走开。”

宫侑却兀自笑出了眼泪,上半身探向我,拦住我躲闪的动作:“你不会说脏话?”

“……我要去吃饭了。”

说完,我摞好桌面的塞进桌肚,闷头扎进走廊的温泉水。

吃饭和洗澡的引申含义往往是对话中止,成熟的人应该听懂弦外之音,礼貌起身为对方余出独处的空间,可宫侑是明社会的野蛮人,无视了我的社交辞令,真要尾随我到食堂拼桌共进午餐。

正值芒种,中午的日头开始徒自烧,走廊的窗户流下白花花的阳光,尚未达到强悍如水泥的质感,聚成一池冒热气的温泉水,无遮无拦淌过每一个角落,影子在门缝中喘息,静悄悄曳尾游向尽头,只有宫侑如同一尾吐泡泡的金鱼,在我的身边游来游去,一个人唱出了三重奏,说完播磨方言的常用脏话,嘴皮没有歇息,重新起了调子复述角名无意说过的爱知方言。

我耐着性子提醒:“我说,我要去吃饭了。”

他连眼睛都不眨:“这是食堂的方向。”

但凡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一点刻意的戏弄,我都能心态平和,可他的回答太理直气壮,衬得我短于社交,没话找话,所以我忍无可忍:“我想一个人吃饭。”抱怨说出口,我感到迟来的心虚,害怕直白的话伤人,匆忙补充说,“我习惯了一个人吃饭,慢吞吞的,磨到饭都凉了,还没吃完。我怕耽误你。”

宫侑却幸灾乐祸:“你连一起吃饭的朋友都没有。阿治说,每天中午都看到你一个人在角落吃饭,便当盒只装河鱼,不吃海鱼和裙带菜,你还真是挑食,他平常见到你,差点以为素描社的骨头架子披皮出来吓人了。”

“你们不愧是如出一辙的双胞胎。”

混蛋。我在心里替换成最合适的形容。

他比我想象的敏锐,眉毛和声调一同挑起,诘问还没冲出口,视线忽然越过我的肩膀。

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了拱廊的公告栏旁。

明年春天,大礼堂将演出我的获奖短篇改编的戏剧,宣传海报钉在醒目位置,两道黯淡的影子盘踞窗前,屈起的膝盖相抵,镀银的光流拍打惨白的岸,最后一个人类探向他的同伴,诞生自字符串的空心人,徒劳捞起月亮最后的踪影,钢筋水泥孕育的玫瑰都市在夜色中冰凉绽放。

宫侑仰起头,用抑扬顿挫的语气朗读海报的字:“兵小说大赏作品,原作者椎名纱织。你居然会写小说?真厉害。阿治说,你的眼里只有数学和角名,数据得更新了,再加上一项学。”

这声赞美直抒胸臆,冲开我刻意高筑的社交警戒线。

他的身上大约真有一股讨喜的力量,蛰伏在口无遮拦的尖锐下方,虹膜流淌炽热的金焰,轻易熔化寒冷的人类之心,爱他的人觉得赤子可爱,恨他的人觉得口无遮拦,然而一旦接受了他性格中最恶劣的直率,尖刺哗啦掉了一地,无人能拒绝俯仰问好的玫瑰。

也许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这个念头划过我的脑海,久违的尴尬淹没了我的喉咙,我扭过脸,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解闷的随笔而已。这个故事的背景在赛博未来,主人公作为最后一个人类醒来,在荒废的城市群寻找人类明的踪影,海报左边的透明人是无实体的人工智能,它自称是他的朋友,禁止说明的底层指令束缚了它的口舌,它无法告诉他所有的一切,但承诺会陪伴他找出人类灭亡的前因后果。”

他感兴趣的事,必定追问到底,缓慢读出海报的引语:“夏日终结,我们尚未救赎。引用自耶……一粒米?”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耶利米。圣经旧约的一卷。我引用了其中的一句话,作为小说提纲挈领的第一句话。”

宫侑不介意我善意的纠错,好奇催促下:“然后呢?他们最后找到了其他人类吗?”

“他们偷了一辆吉普车,在荒凉的公路大放蠢朋克狂奔,砸烂旅馆的玻璃门,撕开二十多袋番茄酱抹在墙上画抽象作品。他们度过了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但他们一直没有见到人类明的余晖。”

万一他根本不感兴趣呢?

负面的蚁群钻进我的太阳穴,搅得我头痛欲裂,思绪遭到啃食,我的声音无法避免卡顿,整个人重新冻成烈日冰雕。也许他只是礼貌恭维,端着一张笑脸,背地里嘲笑我滔滔不绝这个蠢故事。

宫侑的耐心不满瓶盖,右手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声音洪亮:“喂,别走神,说完啊。”

我不得不暂时搁置消极想法,小声说:“我怕你觉得无聊。”

他感到意外,眉毛不自觉挑起,脱口而出:“你太在乎别人的看法了。”

我扣住他的右手腕,制止他复述恶心的正论,接着说:“人工智能的承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底层指令并非说明禁止,而是瞒住人类明的最后踪迹。最后一个人类有两条路,输入代码抹杀曾经的友人,或者,保持一无所知的态度放弃生死未卜的明残影。他的食指按在回车键上,所有决定都是一念之差。我没有给出明确的结局,夜幕中璀璨的城市群忽然断电,盛大的夏日消失在黑夜中,连同他们的身影和交谈一同无声无光。”

我等待宫侑的嘲笑从天而降,他必然挖苦故事的恶趣味,浑然不觉自己和兄弟才是天下第一恶劣人。但他的嘲笑、挖苦和嬉闹没有如约而至,宫侑看向我的目光充满奇异,有那么一瞬,他似乎想要说什么,无形的胶布三缄其口,凝滞了千丝万缕的声响。

有同学经过我们身旁,不解两具雕塑面面相觑,悄悄投来疑惑的目光。

我感到尴尬,右手插进兜里,遮阳的黄伞割开沉默的凝胶,打算留他一人同森森黑影瞪眼相对。然而,没等我舒口气,一个高大的身影钻进伞下,宫侑抢走我手里的伞柄,咳嗽一声。

他一本正经:“我请你吃章鱼烧呗。”

我想抢回伞柄,警惕拒绝:“你在打坏主意。”

宫侑气急,干脆把伞柄举高,咬牙切齿说:“大姐,谁给你选的眼珠镜片。你真是不识好人心。你要是不去,就摘了眼镜还给我。”

他竟能把胁迫说的理直气壮,我觉得好笑,便任由他挟持嫩黄色的遮阳伞耀武扬威。

宫侑竖起四根指头:“明天下午四点,你的公寓门口。我会叫上角名。穿好看点,戴可爱的头饰,露点皮肤的短袖短裙,平常的白鞋子就行。你够白了,抹点防晒霜就行了,香味不要太重。”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还伞远去。太阳浴实在毒辣,白花花的阳光滴落伞檐,宫侑的每一步都留下灿烂的脚印,踉跄闯进无遮无拦的艳阳天。

TBC.

2023.06.11 初稿

2023.06.1 一修

2023.06.18 二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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