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箱庭(八)

同样的拉面店,同样的圆桌和木椅,门口的一排高脚椅有两个眼熟的小孩频频回头,这次坐在我对面的是宫治,他的点单和直击重点的宫侑不一样,端详菜单沉思半分钟,嘴皮一动开始吐出一连串和调味料定语。

我听得头昏脑胀,点一份豚骨拉面,还是老样子。

冲动做出的行为抽光了我体内的氧气,我全然忘了宫治的存在,脸向下晃悠悠扑倒桌面,不受控制幻想新闻社录下全场的音频上传到网路,底下的评论会有多么刺耳和尖锐,他们会叫我不自量力的女孩,嘲笑我的用词和动作,短短的五分钟可以来回拖动,每个人都有权利拿放大镜审视我。

“天啊……我都做了什么。”

我哀叹,额头压出了一道深深的红印。

宫治一直在打哈欠,一脸好像没睡午觉的困顿,大开大合的表情倏尔收敛起来,语气倒有一种平淡的疯感:“别想了,新闻社的视频明天才会上传,这顿我请了,你就当断头饭好好享用吧。”

“……哦,原来这是断头饭吗。”

“你的口味太单调了,”宫治用眼神指指点点,“除了辣椒,你从来不加任何调味料。”

“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个单调的人。”我嘟哝说。

宫治耸肩,取过两个碟子,依次拾起手边一排瓶瓶罐罐调料:“谢谢。”

道谢突兀插进闲聊,饶是我也愣了几秒,不由坐直身体,犹豫着开口:“因为宫侑吗?”

调好的一碟料汁推给我,宫治用手托住脸颊,再次无所事事打着哈欠等待晚饭:“他确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有人想要痛骂他也很正常,但发言的那些家伙是最没资格的废物。哦对了,其中还有一个人想要拦住你理论,我问他找你有什么事,他就跑走了。”

“谢了。”

我松了口气,想要问宫侑的情况,考虑到他们目前的争吵和冷战,嘴唇抿了又抿,始终想不出合适的询问。

“你想问宫侑吗?”宫治突然说。

他的个子很高,狭窄的桌椅间弓着后背,双手垂在膝盖间,松弛的姿态看起来并不介意提起这个话题。但我张了张口,一时又不知道问什么,只能维持着干巴巴的沉默,期待他看出我陷入无话可说的困境,主动说点什么解围,可惜宫治不是宫侑,没有滔滔不绝的本能,他仍然蛰伏着,等待我的回答。

僵持了大约一分钟,宫治忽然问我:“这很困难吗?”

“什么?”我愣住了。

“你可以表现得更大方一点,”他说,“我又不是角名。”

真是刺耳的评价啊。我想。

所以,我低下头,避免对视,好一会才小声挤出了那句话:“你们怎么样了?”

“你可以换一种问法吗?”宫治一脸古怪。

“……那么,你们还在吵架吗?”

“我绝大多数的人生都是在和这头猪的争吵中度过的。几乎没有兄友弟恭的时候。”

“上一次见面,他说要好好安排化祭的事,然后他有差不多一周没有联系我,”顿了顿,我自己都觉得有歧义,欲盖弥彰干咳了一声,接着说,“当然,我不是说他应该要联系我,这件事也和我今天的行为没有任何的关系。只是,人都有好奇心。”

“或者,你可以更直接一点说你想要关心他。”

这句话令我哑口无言。

我想起上周在绘画社门口和宫治的对话,他问我是不是觉得他和宫侑的差别很大,又问我是不是不喜欢他。我百思不得其解宫治的感受从何而来,他和宫侑并非同时参与我的人生,不同的事件,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人际关系,怎么能够草草摆在同一个天平上做比较呢?大约只能归咎于双胞胎之间无意识的较劲。

拥有更多一点喜欢的不是自己。

不想宫治拥有这样落寞的感受,我的语气透着一股不自知的温和:“或者说,我也在关心你。”

说完,我察觉到宫治一闪而过的僵硬,他似乎想要扭过头,视线已经探向出餐口,下一秒却卡顿着收了回来。我说错了话。后知后觉,我意识到这一点,我和宫治的关系不够亲近,这样的言语大约给他增添了不少的负担。每到这种时候,我总会不由自主说许多话,好像胡言乱语可以解释我的失礼,这次也不例外,还未察觉到自己的吐息时,我已经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小时候,我曾经幻想过自己的身体里存在另一个灵魂。人外,宇宙生物,飞船迫降,我想出了各种各样的故事背景,取了一个庸俗的名字,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就会想象脑海里叽叽喳喳的对话。所有我做不到的事情,她都能做到,但她没有实体,只能借由我的身体完成,拥有她的我是无所不能的孩子。但我发现,我仍然是一个人站在所有无法突破的困境面前。一个人,我仍然是一个人,裹足不前,什么都做不到。她的强大是我的妄想。于是,某一天,走在放学路上踢石子的时候,我忽然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没有人能拯救我,只有我一个人,猴面包树种满星球表面。我不知道别的孩子的人生,我只知道我的人生很孤独,有时候甚至可以用很痛苦来形容,这份痛苦的根源在我自己,所以我经常想——这样揣测很失礼,我很抱歉,但我确实是这样想的,因命运的落锁共享人生起落的双子,如果上帝存在的话,也共享着上帝对他们倾注了比旁人多一倍的爱吧。”

宫治没有说话,眼皮垂落着,如同一种无声的否定。

“抱歉,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就说这些话。”我低声说。

“我大概知道阿侑在想什么,”半晌,宫治再次开口,语气没有太多苦恼,平铺直叙,只是单纯地陈述,“他故意弄丢我买回去的食材,我分发的味道测评表全部被他涂黑,一周前他试图藏起来一家料理亭给我的回信,还有就是——找到你,他应该和你说过我喜欢你这件事吧?”

“……”

“老实说,我有点火大,”宫治调开视线,然后说,“好几次,我躺在上铺听着他的呼吸声,心想他的呼吸声都像一种明晃晃的挑衅。”

我仍然沉默着,假装一个哑巴,无法回应的感情搁在对面。

“去年国青的邀请,阿侑有,我没有。他一直认为我选择不打排球是这个原因。但我只是有点失落。我的接受太平淡了,就连‘侑拿到了,我没有’这件事好像也没有给我太大的情绪波动。然后我就想,也许我没有自己想的那么执着。于是,理所当然的,阿侑大概永远无法理解这个想法。”

“也许,他已经在尝试理解了,”察觉到宫治再度投来的视线,我想了想,又说,“他已经有一周没有推进关于我的计划了,我想,也许他放弃了这个幼稚的计划了。”

我不意外他的决定,这一周的失联早就给了我模糊的预感,宫侑一直是心血来潮的代称,他突然降落在我的面前,也会突然抽身离去。他一向是疏于解释的人,追问或许会得到一个不咸不淡的解答,但我又刚好是一个不会追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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