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寒雪马跑得很快,比充满杀气的风还要快。或许正是因为风充满了杀气,所以北寒雪马才跑得快。
不快,就会被风追上,北寒雪马不想被风追上。被风追上就会被风束缚,被风束缚就会失去自由。
自由和生命一样重要,扼杀自由,就等同于扼杀生命。北寒雪马可以失去生命,但不可以失去自由,所以北寒雪马跑得很快,比充满杀气的风还要快。
数日后,戌时二刻,黄昏。
冀州的黄昏是没有黄昏的黄昏,因为太阳不见了,被云雪遮了。尤其是在凛冬,只偶尔能看见星斗,但看不见太阳和月亮。
对冀州百姓而言,看见太阳和月亮是一件极为奢侈而幸运的事情。一年下来也不见得能看见几次,有时冀州百姓不免觉得自己就是被太阳和月亮抛弃了的弃儿。
许十翼骑着北寒雪马一路飞奔,来到了一个村落,百十人的村落。走进村落时,村落里的人都都纷纷止足不前,朝许十翼投来好奇的眼光。
他们见过人,见过不少人,男人、女人、穷人、富人、好人、坏人、不好不坏的人,但是他们却没有见过像许十翼这样的人。一个看上去十分金贵的男人,金贵到村落里的人都忍不住驻足观看。
许十翼穿着的雪裘,是用北寒最好的雪貂皮所织绣,里三层外三层,每一层中间都裹着貂毛。穿起来十分轻盈,十分温暖,像母亲的怀抱。
寻常人家是穿不起的,他们只会把好不容易打来的雪貂卖掉。也只能卖掉,卖掉了才能换钱,换了钱才能活命。比起冷,活着才更为重要。
“大娘,我能在此地借个宿吗?”许十翼面前的大娘,正在用剥皮刀剥着一只雪貂的皮,手法十分熟练,熟练得令人心疼。
她的手已经被冻得通红,但她却感觉不到冷,因为她手中握着刀,剥皮的刀。她将受伤的雪貂用钩子勾住嘴巴,挂在杆子上,然后把剥皮刀刺进雪貂的喉咙,往下轻轻一揦皮就被剥开了。
皮一剥开,血就会流出来,热气腾腾的血。血洒在手上时,温暖无比,所以她不觉得冷。
要是觉得冷了,就再剥一只。
“公子若不嫌弃,可自个儿进屋看看,看中哪间就住哪间吧!家里的男人都出去打雪貂了。”大娘没有停止剥雪貂的皮,也没有放下手中的剥皮刀。停了剥皮,就等于停了活路,放下剥皮刀,就等于放下了活着的希望。
刀,就是她吃饭的家伙儿。吃饭的家伙儿是不能放下的,放下,就会饿死。只有拿起刀,才吃得上饭,才吃得好饭。
不会拿刀的人大多都死了,
被别人用刀宰着吃了。
“多谢大娘,您请收下这个。”许十翼掏出一根金条递到大娘面前,觉得大娘会喜欢。
“公子还是收回吧!”不料大娘却拒绝了,只看了一眼就拒绝了,转头继续用剥皮刀剥着雪貂的皮,“我让你住我们的屋子不是图你的钱,而是天快黑了。天黑后附近有狼群出没,没屋子住会被狼吃掉的。”
许十翼收回金条,把北寒雪马牵进马厩系好缰绳,然后进了屋。屋里确实很简陋,不过倒十分干净。许十翼放下包囊便又走出了门,看着大娘剥雪貂的皮。
“公子,你没见人剥过雪貂的皮吧?”大娘对许十翼产生了好奇,好奇一个人为什么会喜欢看别人剥皮。
“没见过。”许十翼心里其实在想,我没看过别人剥过貂皮,只看别人剥过人皮。
许十翼忽想起了杨离袂,有次杨离袂送来一张画,说是自己画的。许十翼打开一看,发现是一头大象,一头不怎么像大象的大象。而就是这头不怎么像大象的大象,却画在了一张人皮上。
“今年天太冷了,我们村落打到的雪貂都不如往年。往年你若是在的话,一定会被吓着的。”大娘又娴熟的揦开了一只雪貂,“就像这样,百十个人一起剥雪貂的皮,场面很壮观的。”
许十翼怔了怔,然道:“冀州的雪貂不是很多吗?而且繁殖的很快,怎么会不如往年呢?”
“多是多,但雪貂非常狡猾,跟人一样狡猾。”大娘边剥着那只雪貂的皮,边和许十翼说:“雪貂的鼻子很灵,能嗅到人的气味。雪貂的眼睛很尖,能看穿人设下的陷阱。所以雪貂很难抓,跟狡猾的人一样难抓。”
许十翼走到井边打起一桶水,用瓢盛起喝了几口,又问:“大娘,你们这个村落一年能抓多少只雪貂?”
“不多,”大娘忽看着许十翼说:“像你身上穿的这件雪裘,我们村落一年到头打的雪貂,大概可做一件。”
“这是为何?”许十翼有些吃惊。
大娘边剥着皮,边细细讲说:“织绣一件上好的雪裘是很讲究的,那些有杂毛的雪貂皮是不能用的,被箭矢射死的、被刀剑刺死的也都不能用。杂毛会影响美观,所以一根杂毛都不能有。就像好人的眼里容不得一个坏人,坏人的眼里容不得一个好人。”
“被箭矢射死的呢?”
“被箭矢射死的和被刀剑刺死的雪貂身上都有洞,有洞就不能用。就像一双破鞋,即便把洞补好,穿起来也仍旧难看至极。别人也知道那里有洞,只是这个洞用眼睛看不见了而已,但心却一直都看得见。”
“那用什么捕捉的雪貂才能用?”
“活捉的雪貂是最好的,其次是用毒毒死的。但雪貂往往毒不死,因为它狡猾,可以靠着灵敏的鼻子分辨出有毒没毒,只有那些倒霉蛋才会被毒死,不过这太少见了。”
很快,大娘就剥完了所有雪貂的皮,然后用雪貂的尸体,给许十翼炖了一锅肉汤。肉很酥烂,并不难嚼,汤汁鲜美,透着一股肉香。
许十翼在琅琊城吃过雪貂肉,觉得特别好吃,也特别爱吃。但奇怪的是,今天面对着如此美味佳肴,许十翼却觉得难以下咽。看着挂在屋外杆子上那些被剥了皮的雪貂,许十翼恍惚间觉得,它们好像也在看着自己。
戌时黄昏末,天色黑沉了下来。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斗,更没有雪。只有风,充满杀气的风。风里头还夹杂着一股血腥味,是雪貂的血。在这股血腥味的衬托下,风的杀气更浓了。
许十翼坐在院中喝起了酒,大娘家男人酿的酒,很烈,很呛口。也正因很烈,很呛口,所以许十翼才喝得很起劲,连充满杀气的风似都想停下喝上两盅。
嗷!
一声狼嚎忽然从远处传来,许十翼寻声看去,没看到狼,倒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剑客。他一袭白衣,腰间挂着一个葫芦,背后背着一黑一白两柄长剑,手里拽着一根绳子,绳子上绑着十匹狼,他拖着它们,不紧不慢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