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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何以谈仁

“校尉,伤亡太惨烈了,弟兄们有点……”,第二战打完,呼延赞把全军队率以上军官召集一起,了解战损。

“我曲还剩两百三十人,伤亡三百一”颜子卿座前一名曲长话语不多,也没发牢骚,但血淋淋的数字,触目惊心。

“曲长战死,全曲还有三百三十人!”颜子卿代表全曲朝呼延赞报道。颜子卿的上官,曲长陈元此战战死,众队率推颜子卿向呼延赞汇报。颜子卿小队战前九十人,此战损失七个,还有八十三。这个数字一出来,让众曲、队大吃一惊。要知道其他小队存活人数最多的也就是六十余人,颜子卿两战都冲在最前面,这样的伤亡,不能不让人吃惊。

全军战前一千一百余人,两战之后,只剩五百六,刚过半数。这个数字摆在众人面前,谁也受不了,不光呼延赞,众队率、曲长全都没有说话兴趣,默默不语。

颜子卿心里也是一片叹气。今日战死曲长陈元原本是一队队率,上一战曲长严双战死,几日前刚升任曲长。升职后还找颜子卿等几名队率“以茶代酒”庆贺一番,不想接任不到五天就再次空出职位。十名队率也只来了六个,呼延赞的帐篷里,还不到十个人。

感受着沉重的呼吸声,呼延赞有点压抑,开导众人:“无须担心,大帅说了此战不会持续太久;众位所有功绩我都具实上报,很快就有封赏;接下来的战事,应该没有那么惨烈……哎”眼见众人情绪不高,却也无可奈何,“好了,手下新军需要安抚,众位回去后多多用心;幸亏伤兵营那边有子卿出手,大家少了不少忧虑;下午大帅聚将,点名子卿参加。没事了,散了吧!——”

“喏!”众人躬身离开呼延赞大帐。

“颜队率,兄弟在此提前恭贺了”另一名曲长呼延成朝颜子卿心情复杂。呼延成是呼延赞族人,当年随呼延赞从军,混迹多年才升到曲长。颜子卿年龄十七,两战结束就要与自己齐平。要说心中不嫉妒那是不可能,但两战中颜子卿的表现和伤兵营的传闻,让呼延成心里不平减少许多;再联想颜子卿身份,这样的人不升,谁能升?

“颜队率,回晋阳之后定要摆酒庆祝一番!”其他几名队率也是大声恭喜。前几天陈元的遭遇让众人心有戚戚,以茶代酒的庆祝谁人也莫敢再提,但几句好话是谁都会说的。像颜子卿这样的家世,最近的表现,若不半途夭折,将来不定谁靠着谁,提前打好关系,自然是人之常情。

“一定!”军中胞泽相互请吃,颜子卿再不尽人意也不可能拒绝。尤其是起于微末之时,共同患难的经历才弥足珍贵。

不出众人所料,下午方鸣石、伍祐聚帐,主要就是人员升迁、填补空缺的问题。颜子卿在众目烁烁之下,晋升曲长职位——帅帐之中除站立伍祐身后一名身高八尺的玉面小将外,年龄最小的曲长也在二十七八——颜子卿实在太年轻。

职务晋升不止颜子卿,其他还有数人。最亮眼的是呼延赞,凭借两场破阵之功,终于晋升中郎将职位,成为伍祐座下几名掌军大将之一。二十年从军,终于心想事成,呼延赞一张大脸笑的合不拢嘴。

职务晋升可喜,但伍祐也给众人泼了一盆冷水:兵丁暂时没有,等回晋阳之后才能补充。因此,颜子卿手下,还是三百三十兵卒,正好顶替陈元,掌握那一曲。

聚将结束众人拜去,唯有颜子卿被留于账内。账内只留下三人,方鸣石、伍祐和玉面小将,小将身份颜子卿也弄明白,姓伍名云昭,正是底层兵卒们崇拜的战神,伍祐长子,斗将第三阵的晋阳第一猛将。

“颜曲长请坐”伍祐满脸微笑,“我以子卿称呼可好?”颜子卿还没来得及取表字颜父就去世,军中众人只能以职务或姓名相称。

“大帅随意!”颜子卿表情严肃坐在下手,伍祐和方鸣石留下自己的原因,不好揣度。

“子卿,对你晋升曲长,有何想法?”伍祐捻着短胡子笑呵呵跟颜子卿问询。年轻人,两战之下就接连晋升,自然会有骄奢之气,颜子卿脸上没有表露,但伍祐相信其内心还是很高兴。想想呼延赞方才表情,伍祐就禁不住既好笑又温馨,因为自己年轻时也有这样一刻。

“有何想法?”颜子卿真的没什么想法,执掌五百人和五千人有何区别?军役之后就要回云州,想起刚刚又战死的几名颜家子弟,颜子卿哪有什么思绪去开心。“没有想法!”

“没有!——想法?”伍祐不信,看看背后的儿子,再看看方鸣石,“老夫升任曲长那年,二十有六,你比我年轻十岁,没有想法?”

看伍祐,颜子卿懒得解释太多。颜家子弟的命是命,其他胞泽的命也是命,命没了很伤心,但不关伍祐的事;整天把生死挂在嘴里没意义,将来照顾好其家人才是正理。“要说想法,一将功成万骨枯,算不算?”颜子卿话低头想一想,再抬头。

伍祐再次摸摸胡子,话一下子被谈死。

“按说以你之功,此战不够晋升曲长,但你前几天在伤兵营的作为,我已记录在册,以救人之功、献救人之策,方为晋升”,方鸣石一脸严肃,不似伍祐一般随和,“我已严令任何人以后不得谈论‘移天换命术’一说,你,还是太年轻!”

方鸣石顿顿:“既然你愿意把你颜家祖传的‘换血术’献与陛下,那就这几天整理成册,详细写来,我随报捷一并献上。”方鸣石这么一说,颜子卿顿时明白,这几天的作为恐怕早映入这位督师的眼中。方鸣石这么做,颜子卿很理解。这算是一种善意的提醒和变相的保护,颜子卿没理由拒绝。

“仁义礼智信?你嘴里的儒道包含仁义礼智信?这是你的立言?”这个世界虽然也有仁义、礼智,但并没有化为“五常”。方鸣石嘴里的立言,乃是儒家之根本:“三不朽”之一,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乃儒门儒生的三个最高标准,或者说一名儒生立世成功必走的“三部曲”,即:修养完美道德品行,建立伟大功业,确立独到学说。简单说就是做人、做事、做学问。

芸芸众生,沧海一粟,人生在世不过名利二字。利难谋,名更难谋。立德,千年以来儒门学子有几人敢说自己德行完美?立功,即便创立功业也须由得后人评说。至于立言,人,未死之前,几人敢说自己能够立言——孔夫子开万世师表还是靠门下弟子。

方鸣石此话着实太重,别说颜子卿,即便伍祐听完也是眉头一皱,不知老友为何言语如此逼人。

“立言?不算!”颜子卿实话实说。用儒家仁义礼智信立言,无疑太过偏颇,而且和自己理念不符。仁义礼智信虽好,却不完全得到颜子卿肯定,但其中关窍,颜子卿无法和方鸣石细细分辩,相识不久,身份差距,不敢深谈。

颜子卿的寡言少语,在方鸣石看来就是挑衅。有时候,不分辨,其实是一种默认。

“你说老吾老人之老、幼吾幼人之幼;仁字怀天地心,天性善良拯救他人”方鸣石抓起了上次在伤兵营听到的言语,询问起颜子卿,“你的那换血法,救我汉军士卒无数,确实良策;但你可知,最近戎族降卒死伤几何?”

最近几天不说吓死者,但凡有汉卒因输血被救,救活后,其胞泽必定手刃戎人。用胞泽们的话来说:以后两人共用一条命,戎人少用些,自己兄弟就能多用些。此法一开,营中顿时多了无数戎人冤魂,保守估计,两战下来五百戎人降卒死于非命。

“五百余条性命,他们也有父母,也有妻儿,这就是你的仁?”方鸣石盯着颜子卿,目光灼灼。

伍祐听完皱起眉头,伍云昭站在后面,撇了撇嘴,翻翻白眼。只有颜子卿一脸坦然,冷冷的表情依然没有为刚才方鸣石的话有任何改变。

“非我汉家,何以谈仁?”此话一出,大帐死一般沉寂。颜子卿看着方鸣石,炯炯有神。

一千年来,“仁”已经成为儒家学说核心之一。

若是武者这么说,一句“残暴”是跑不掉的,但残暴之后,没人会当真,武夫而已;但儒者这么说,毫无疑问,已经触碰到了百家底线,那是理念之争,与此界弘扬千年的“仁”之一字含义,完全背道而驰。

自大秦始,诸子百家合称儒者。儒,柔也,术士之称,或称巫师、术士。三问九经中《说解字》:“儒,柔也,术士之称。从人,需声。”是指巫士地位低微,收入少,做事时仰人鼻息。所以弱就是儒的本意,即柔。古同“懦”,心之所需,也指柔弱如水的意思。

千年以来,虽历经演变,但万变不离其宗。曾有七望之一,孔家先祖指出君子儒、小人儒差别;也有后来的俗儒、雅儒、大儒区分。历经始皇帝和诸代帝君的皇朝同化,儒,由“以道得民”到如今更加完善的“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其最核心的“仁”一直是最高的道德原则、道德标准和道德境界。

三问九经中详细记载:《郑风61叔于田》一篇曰:“洵美且仁”《齐风61卢令》一篇曰:“其人美且仁”,意指仪美备为“仁”,有“质彬彬,然后君子”意思。

《尚》有“予仁而巧,能多才多艺,能事鬼神”意指多才多艺为仁。

《晋语一》:“爱亲之谓仁”,即孝为仁。

《晋语二》“仁不怨君……逃死而怨君不仁”意指忠君为仁。

升华到国家,“利国之谓仁”,意指国与国关系上,保护小国,救助邻国为仁。

演化至今,当今人都已将“井有仁焉,作仁义之‘仁’”,作为“仁”的核心含义,意指人、仁同义。爱天下世人为“仁”,此处的“仁”甚至把所有蛮夷、异族全部囊括,是人,皆该称仁。

由此可见,颜子卿说出来的这句话,在方鸣石看来,何等残暴不仁、于大节有亏。

“你敢!——”方鸣石怒极之下,拔地而起,双眼瞪视颜子卿。伍祐和伍云昭双眼乱转,似笑非笑。伍祐一把拉住方鸣石,眨眼示意:风度、风度!此处乃是大帐,稍安勿躁。

伍云昭抬头看眼颜子卿,飞速伸出右手,露出一只拇指又赶紧缩回,一副:你有种的表情。

“你,你!——你!——”接连三个你,受儒家学说几十年熏陶的方鸣石,实在不知如何反驳颜子卿。因为颜子卿的话,不是没问题,而是全都是问题,根本无需反驳。

“你残暴狂悖!”方鸣石也再无话说。一怒之下,示意颜子卿离开大帐。

伍祐赶紧点头,颜子卿抱抱拳,在伍云昭眼神目送下,离开中军回到呼延赞大营,第一次不太愉快的见面,就此短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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